伍.
林间的阡陌小道上，有一女子撑着纸伞，红衣如火，踏雨而来。
看到那个早已等在树下的蓝衣公子，女子的脚步有了丝毫的停顿，却仍旧朝着蓝衣公子走来。
“不知公子今日约妾身前来，有何……啊……”
羽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金坎子用力一拉，跌进他的怀中，纸伞，也随之掉落在地上。
金坎子丝毫不掩饰他眼中的阴狠，一只手死死的抓住羽姬的手，
“江南名妓？羽姬？嗤，”
一只手在她的发间一抓，那枚陈旧的铃铛落入他的掌心。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
金坎子厉声质问，却在看到羽姬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后，有了些松动和软化。
“承认什么？”
羽姬平静的反问，“是承认我就是那曾经的鹿羽妃，还是承认你就是我的汐风哥哥？金坎子大侠！”
最后五个字，咬得异常重。
国师玑子门下高徒金坎子的名号，谁人不知。
在那日山林间看到他身上，她送他的络子，她就已然认出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让她念念不忘的汐风哥哥。
然而，他冰冷的拒绝，她并不怪他没有认出她，只是那天之后，她却忍不住悄悄的跟随着他。
在西陵城热闹的街道上，他对着他的师妹百般宠溺，就如幼时对着她一般；
而她，就站在街角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地方，静静凝望。
她看到，他站在人群中统领着众人，举手投足间，风华绝代，那时的他，目光凌厉，却又果断而自信的交待下一条条事情，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王者，掌握着一切，号令天下，可是，那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汐风哥哥…….
她听见，他们都唤他，“金坎子师兄”……
后来的她，坐在房间里，看着房间里堆着的锦衣华饰，看着陌生的装横，看着手上陪伴她多年已经变了颜色却仍旧保存完好的铃铛，不住的苦笑，笑着笑着，就有泪水流下。
她的汐风哥哥，已经成长成一位出色的男子，国师高徒，正派弟子，大荒中人人称赞的新一代大侠。
而她，沦落青楼，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摸滚打爬十多年，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却依旧，依附着别人而活，锦衣食，可那些，却都不是她的，名面上她是名动江南的名妓，可在他人看来，她就是个被淤泥所染，早已不干净的婊子罢了。
那日，牺牲她自己帮助顾汐风逃跑，她不悔。
委身青楼，经历着那些堪比地狱般的生活，她不恨，
她的心中，仍旧有一个念想，
她所有的美好时光和记忆都给了那个人，
至少在那个人记忆中的她，一直都是那样纯真美好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所以，她不悔，不恨。
只是，此生都不敢奢望的再遇就这样降临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胆怯了。
面对着他震惊狂喜的相认，她咬着牙否认，状似冷漠的离去，其实她的心里欣喜不已——
她的汐风哥哥，还是认出了她。
然而，她却再也不愿和她的汐风哥哥相认，
——以这样的一种身份。
就让那个曾经天真无邪，却是最纯洁无暇的那个以一颗赤子之心对顾汐风的过去的鹿羽妃留在他的记忆中吧，那样，就很好了。
只是，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啊……
***
从恍惚的思绪中回过神，羽姬看着因为她的话愣住的金坎子，面容平静，那声音轻柔而幽远，
“曾经的鹿羽妃全心全意的相信着她的汐风哥哥，但是如今，名妓羽姬，并不认识国师玑子门下高徒，金坎子！”
金坎子的身子随着鹿羽妃的话，僵住了，抓着她的手也渐渐松开。
绵绵的细雨，滴落在两人身上。
“不……”下意识的，金坎子出声反驳……
“曾经的鹿羽妃是顾汐风一个人的小鹿儿，可是，名妓羽姬，是大家的羽姬，一个长得有点漂亮，舞跳得还看得过去的青楼伶人罢了……”
羽姬挺直了身子面对着金坎子，那面容，和那个在马车里让他逃走的鹿羽妃坚定而又笑得眉眼弯弯的面容重叠，“金坎子公子，鹿羽妃不过只是公子一个执念罢了，羽姬可以告诉公子，在鹿羽妃消失前，她都是不悔的。”
不悔全心全意的信任顾汐风，
不悔牺牲自己助他逃跑只为护他周全，
破庙里，孩童稚嫩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我顾汐风今日在此起誓，此生，毕以生命护你的周全！”
“我鹿羽妃，亦是如此！”
她忽的就笑了，笑得眉眼弯弯，不见眼中流光，
“鹿羽妃会很高兴，她全心全意相信着的人没有让她失望，”
“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可别让一个儿时的执念，毁了公子的前途……”
“羽姬和鹿羽妃都会等着，公子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是的，君临天下。
幼时的她不懂，他看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书籍是为何意；后来的她，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她才知道，原来记忆中那个单薄瘦弱的身体中，心怀的是天下！他，志在天下！
金坎子呆呆的望着羽姬，久久的不能回过神，
正如那时的马车上，他面对着眼中含泪，却仍旧带笑看着他的鹿羽妃，那双清澈的眼中，是对他满满的信任和坚定。
金坎子抬起头仰望天空，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刺眼的阳光穿过层层白云，直直的刺入他的眼中，刺得他眼睛生疼，忍不住落泪。
这世上当真只有一个鹿羽妃，可是他再也做不成顾汐风……
从前的顾汐风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如炼狱般的训练场，而今的他，是踏着曾经的同伴们的骨血走出来，可以抛弃苍生，甘愿背负骂名，坚定地追随着对他来说就是信仰一般存在的师父玑子的金坎子……
“至少，让我代他护你这一世衣食无忧……”
良久，金坎子带着无奈，带着妥协，还有那么些释然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
似是想通了什么的金坎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在那个笑容中，羽姬仿佛看见了从前的那个顾汐风的影子。
“那个从前的顾汐风也已经消失了……但至少，让我代替他完成一个心愿吧，”金坎子笑着说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样的话，用尽了他多大的力气，“从前的顾汐风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
“此生，毕以生命护其周全！”
破庙之中，少年的誓言铿锵有力，那时他一心所想，所愿的，就是让他的鹿儿不用屈居破庙之下，让他的鹿儿能够衣食无忧，让他的鹿儿，能够远离是是非非，每天都快快乐乐的，不被忧愁所扰……
一阵沉默过后，金坎子看到，羽姬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说，“今日之后，羽姬会想办法脱离那烟花之地，寻一处民风淳朴的小镇，远离这些是是非非，然后……”
“等着公子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她，仍旧如此坚信着，一如既往。
“好，”点点头，金坎子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公子，”羽姬突然开口，“公子能否赠与羽姬一物？”
金坎子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公子身上的络子，能否交给羽姬？”
“……”
果然，金坎子看了眼腰间的络子，并不惊讶羽姬提出的这个要求，只是……
当真要断得如此彻底么……
“羽姬相信，以金坎子的果决，公子一定不会让羽姬失望的。”
那头，羽姬的话还在继续，而他，却什么也不想听了。
一把撤下腰间的络子，看也不看一眼把它交到羽姬的手上，金坎子没有丝毫停顿的转身离去。
这一别，终是永别。
金坎子看着前方的路，走得干净利落，没有犹豫。
终是和过去的自己，和此生唯一的执念，告别了。
身后，女子声音轻柔，曲调悠扬。
“细雨绵绵，化宫角，劝君莫回首”
“陌上一曲，为君歌，寄以离别谣”
“儿女情长，前世债，愿君从此再无扰”
“陌上一曲，为君歌，赠君如梦再……”
再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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