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冻与火烧的感觉都渐渐消散,杜宇的神智才清醒了。
外面天色发白,已经黎明。辉光勾勒出自己床边一条秀丽的人影,并不是朱砂,而是太子妃纪轻虹。
“你好些了么?”
纪轻虹用手巾轻轻拭着他额头的汗珠。
“有劳殿下……纪姑娘……”他拘谨地,“姑娘还是不要离我太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发狂。”
“我不怕。”
纪轻虹道,“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宁可你发狂杀了我,也要陪在你身边,不让你再一个人承担这些痛苦。”
杜宇心中一热:若这话出自朱砂之口,自己该怎样欢喜?
纪轻虹给他斟了一杯茶:“穆前辈又帮你拔出两根银针来,可累坏了。他说最后还有两根,只怕要你自己逼出来——这是他默写的《一飞冲天》中的内功口诀,让你自己照着练。他不知你从前学到第几重,所以将全部十二重都默写出来。你只要练到第七重,就可以解开仙人拉纤,也可以化解菩提露的毒性了。”
说着,将一本薄薄的书册递到杜宇的手中。
《一飞冲天》——这就是穆雪松所说的孤鹤山庄绝技。也是杜宇的所谓师父“梁飞云”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
“穆前辈不是说要等解开了我的仙人拉纤,确定我不是奸贼才将此心法传授给我吗?”
杜宇问。
“你怎么可能是奸贼呢!”
纪轻虹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将你的事情都告诉穆前辈了。”
你究竟知道多少我的事情?杜宇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你!
纪轻虹看他迷茫犹豫,便替他将心法翻开第一页:“穆前辈说了,你师父有心法的前六重,你应该也修练过。你快看看,有印象吗?”
杜宇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瞥了一眼——那上面里面无非写着些运气法门和穴位名称,天下间所有的内功心法都脱不开这些字眼,他读了几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是,再读下去,那些字就好像忽然活了,一个个从纸上飞出来,钻进他的身体里,体内立刻有一股暖流运行了起来,正好像穆雪松前几次注入他体内的一样,柔和丰沛,一寸一寸,流过四肢百骸,令到他全身暖洋洋的,好像要融化了一般——若有疲累,有酸痛,有任何的不适,也都随着这融化的感觉离开了他的身体。
为何如此神奇?他忍不住翻了一页,默念着书页上的字,暖流即在他周身运行,这一次,他那融化了的身体又凝固起来,整个人仿佛一只水钵,劲力便好像被旋动的水,一时正,一时逆,飞速旋转。哪怕只是在有限的空间里,也形成一个强大的漩涡,几乎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吸进去了。但是最终,那股力量又沉回丹田中。
一页又一页。他感到神清气爽。
定睛看,书册上写着“第五重”,应该就是穆雪松所说《一飞冲天》内功的第五重境界了吧?虽然字句读来并不甚熟悉,但是其中说讲述的运气方法却好像以前练过,所以身体才有如此自然的反应。他想着,又继续看后面的“第六重”。这就全然生疏了,几乎要逐字逐句地推敲,又逐字逐句地依法施为。常常是内力运转到某一个地方,就被阻挡住,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阻滞挤开一个小小的空档,再反复冲击,方能勉强通过。如此一关接一关地过,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将第六重的口诀都由头至尾练了一回。他虽然已经疲累了,但是生怕歇息一阵,就会忘记刚刚摸着的窍门,于是又一鼓气,再将第六重练了一遍。这次快一些,只用了一个半时辰,气息也顺畅了。他索性接着又练第三回。这次练完,才感觉通体舒泰,是真正掌握其中要领了。
张眼望望,见纪轻虹还守在自己的床边,好像几个时辰来都不曾移动。
“你……”他才开口,便觉嘴唇干裂疼痛。
纪轻虹随即递上茶来:“怎样?穆前辈给你的内功口诀有用吗?”
“照着运气,果然身上舒泰些。”
杜宇回答,“不过我的功力毕竟比起穆前辈还差得远,能不能把银针逼出来,就不晓得了。得要修练一阵才知。”
纪轻虹点点头:“我看你脸色的确比昨夜好很多。你也不必太勉强。累了就休息一阵。朱砂姑娘会送饭来。”
“我不累。”
杜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纪轻虹关切的目光,他唯有低头看内功口诀。
“哪儿会不累呢?”
纪轻虹幽幽地,好像叹息,“你都练了四、五个时辰了。昨夜又折腾了一夜。你中了毒,还被人扎了那么长的银针……受了那么多的苦……再说那之前,你也一直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责任……你真的已经劳累太久了!我知道你想要记起来,记起皇上的下落,但是……你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记起来?杜宇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他想要记起来吗?不,他根本不想记起任何事!根本不想要知道任何的真相!他昨夜狂奔至此,难道不是想要大醉一场吗?无论他是谁,有怎样的过去,怎样的目的,他只要浑浑噩噩地活着,待到随便哪一方胜利了,他就去分享那胜利的喜悦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他还练这劳什子的内功做什么?他想要做缩头乌龟,要是亲手打碎了自己的龟壳,还往哪里躲呢?
想到这里,合上书册,丢开一边道:“你说的不错,我还真有些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你也不必守着我了。去休息一阵吧。”
“不,”纪轻虹道,“我已经休息了大半个月了。再说……我……能守着你,给你斟茶倒水,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杜宇不想和她多说,生怕她的话语或者她的眼泪会让自己感觉愧疚,又或者勾起什么记忆,所以一言不发,躺倒在床上,面朝墙壁,假装睡觉——后来还真的睡着了,直到穆雪松来将他唤醒。
“你这臭小子!”
穆雪松骂道,“我让你修练内功,你却呼呼大睡?你练到第几重了?”
杜宇被他拽了起来,原本迷迷糊糊,并满怀怨气,想发脾气说:我的命,干你何事?我想不想起来,又干你何事?但忽然看到朱砂,就清醒了,答道:“已经练到第六重了。前面的五重好像以前练过,不过第六重就第一次见到。运气并不很顺。”
“并不很顺你就睡大觉了?”
穆雪松道,“照这样下去,后面的要练到猴年马月?来,我把第七重解释给你听。”
“上吊也要喘口气。”
朱砂道,“这都折腾了一天了,还是先吃些东西,也不枉我奔波一趟嘛!”
说着,将食盒提到床边来,取出碗筷。
里面不过是些粗茶淡饭,但朱砂这样亲手捧着,看在杜宇的眼中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吸引人。他立刻接过了,狼吞虎咽,好像饿坏了的孩子。朱砂不禁失笑,推推旁边的太子妃,道:“你看看,堂堂一品大官,吃起饭来像个乞丐。你究竟看中他哪一点呢?”
纪轻虹红着脸——她毕竟是名门闺秀,不似朱砂那般大方——憋了半晌,才轻声道:“慢点吃,小心噎着。”
“是啊,小心噎着。”
朱砂道,“外面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处理呢——太子又跑来闹了一阵,这且不提了——今天兵部来人找你,要商议西疆的战况。我说你长途奔波,病了,没让他们进门。不过,这样瞒不了多久——他们日后如果要探望你,我强加阻拦,反而使人生疑。所以你还的早些回府去——你身上的毒和仙人拉纤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解开?没有穆前辈相助,你自己可以吗?”
杜宇巴不得快点儿离开这里,当即道:“那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也不急在今夜。”
朱砂道,又问穆雪松:“前辈,你看杜大人的情形如何?几时才能彻底解毒又摆脱妖法控制?”
“就看这小子的悟性和耐力了。”
穆雪松道,“他经脉已经大乱,之前练过什么早都废了,要从头练起。不过好在毕竟是练过,熟门熟路的,虽然内功不是一蹴而就,但总好过一个完全不会本门心法的人来修练。再说,只要练到第七重,就可以解毒并解开仙人拉纤。八到十二重,可以不练——小子,既然你已练成了前六重,打铁趁热,今夜就集中精力,一鼓气练好第七重吧!”
杜宇什么都不想练,但是当着朱砂,唯有点头。
穆雪松即将《一飞冲天》第七重的心法逐行讲解给杜宇听,特别指明其中难懂之处,又有几个凶险的关口,更是嘱咐再三:“你自己先练着,如果冲不过去,千万不要勉强。我在后面的房里替东方白逼毒,隔几个时辰就会来看你一次,到时也可以帮帮你。千万不要自己胡乱运气,走火入魔就麻烦了——切记!切记!”
“晓得了!”
杜宇敷衍了事地点头。
穆雪松又叮嘱纪轻虹:“这第七重很是困难,你看紧了他,若是见到他有任何不妥,即刻来找我。”
“怎样才是不妥呢?”
纪轻虹细心地问。
穆雪松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而杜宇早就无心多听,视线紧紧追随着朱砂。看她收拾碗筷准备离开,满心不舍,更起了个荒唐且卑鄙的念头:只要他一日练不成《一飞冲天》第七重,一日解不了毒,恢复不了记忆,朱砂就会继续照顾他,对他温柔的说话。
那么,他更应该胡乱修练,拖延时间。
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可以假装,为了追求快乐躲避痛苦,他可以相信任何事,接受任何事,同时也可以否定任何事,放弃任何事,唯有对朱砂的感情,他割舍不下。抵死痴缠。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怎样的一份感情?为何她分明爱着另外一个人,而他的心中却这样念念不忘?
她的眉眼,她的秀发,她的身影……
终于消失在门口。
隐隐约约听到穆雪松道:“我最后只能帮你这么多。”
即感到后心一震,似乎有一股力量瞬间钻入他的体内,像箭一般射向四面八方。起初,浑身每一个穴位都刺痛起来,但很快,刺痛就转为酸麻,他仿佛可以听到血流的声音,缓缓地,带动内息的运行。
他心中骇异,忙低头看摊开在一边的《一飞冲天》秘笈。那一页上有一张经络图,上面标示出修炼第七重时内力运转的方向。虽然匆忙一瞥,并看不清每一个穴位,但是已经可以确定,此刻自己体内的真气正是按照这图示在运行。
看来是穆雪松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迫使他的血脉如此运转起来。
他才不要这样!不要练成第七重!
于是合眼不看那秘笈,也不运功,任凭穆雪松注入的那一股真气在体内游走。
也许不消多时,这股力量就会消散的。他想,便在自己创造出的黑暗中一边等待,一边勾勒朱砂的面容。
恍惚又回到了一个夏日,流萤飞舞。屋檐下的灯,照着一张张美艳动人的脸。无数的绣球抛了下来,满街风流少年,争先恐后地去接、去抢。只是朱砂没有动,直等到夜深人静,鸳鸯结伴而去,灯下的长街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才将绣球朝他抛了过去。他微笑地看着,知道那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连同那美人的心儿——若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不需要争,也不需要抢,因为谁也抢不走,谁也夺不去——他是这样想的。然而他失算了,因为人力之外还有天意。起风了,绣球轻飘飘地被吹走。待他回身追赶时,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拾去。那个人,虽然隐在阴影中,他却认得出,正是多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一位,有着修长的身材,和隐忍的气质,仿佛天塌下来,也要一肩挑。不过,和从前梦境里在城楼上侃侃而谈不同,此刻,这男人的身上有浓重的悲哀,令他不禁好奇,是什么事,能够让这个人流露出了无生趣的气息?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攥着绣球,走近两步,来到光亮的地方,将绣球递给他。他的目光就从绣球移到了对方的脸上——
梦境一时散去。像走马灯,转到了另一幅画面。这一次是白天,大街上有花车巡游。在百花丛中,绝色丽人穿着水红色的衣裙,闲翻着一卷书,微风将书里夹着的一张花笺吹走,翩然若蝶,飞到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捉住,上面半阙《忆秦蛾》:“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这个女子,明明是拥有万千裙下之臣的花魁,为何会写出这样悲伤的诗句?他怔怔看着,花车越走越远。人潮将他们隔断。
他只能低头看手中的花笺,咀嚼那未写完的词句。忽然,便有涛涛的江水在他面前奔流。他已不是身在长街,而是立于船头。雪片纷纷扬扬,丢棉扯絮似的,又好像梅花林里起了旋风,花瓣飞舞。
胸中有郁结之气,就拿起洞箫来,对着大雪纷飞的江面吹奏。无奈这乐器长于呜咽,纵有愤懑之心,也都变成了幽幽的倾诉。
“公子有心事!”
忽然,旁边的那条船上一个声音说道。
他循声望去,见船舱的帘儿低垂,并看不到里面的人。但凭这悦耳的声音,已可以推测那发话的多半是个美人儿。
“姑娘听得出我有什么心事吗?”
他问。
“我虽听不出,但是我的琴却听得出。”
那女子道,“人的耳朵愚昧,心也愚昧,有时听差了,有时又会错意。不过,乐器却自有灵性,绝不会错。公子若不嫌弃,听听我的琴怎么说,好吗?”
这倒有趣!他想。因道:“姑娘请,在下洗耳恭听。”
女子笑了笑,“铮铮”数响,乐声就好像江水一般流淌而出——不,与其说是流淌,不如说是奔涌,纵然严寒,也涛涛东去,无法阻挡。他不由有些痴了,对自己之前的牢骚感到羞愧,忍不住再次将洞箫对在唇边,与那琴声应和起来。一时那琴声犹如飞流直下的瀑布,那箫声好像山下清幽澄澈的深潭;一时那琴声又变成了欢快无邪的山泉,那箫声便化泉边柔美又坚韧的柳树……他高,她就低,他慷慨,她也激昂……好像只一个音一次呼吸,就能够揣测到彼此的心思,虽然还没有见面,却好像已经合奏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他们就这样一个吹箫一个弹琴,用乐曲畅谈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有些疲累了。他们都停了下来。
他想邀请她过来一叙,又怕唐突佳人。
正在犹豫的时候,见到有个粗壮的仆妇打着伞跳上了船,对舱里道:“小姐,琴谱买到了,咱们快走吧,不然就赶不上了。”
“知道啦!”
船里的女子回答。
他的心怅然:她就这样走了吗?甚至来不及见一面?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他还有很多问题呢!
那边船上的仆妇已经催促船家开船了,又絮絮叨叨说许多埋怨天气的话。
他没心思听,只是呆呆望着船舱窗户上的帘子——也许他的目光是会说话的,那帘儿忽然挑起来了,露出一张绝色的脸,嘴唇艳红,齿若编贝:“今日和公子合奏,万分愉快。但我现在要赶到京城去了。公子若不嫌弃又得闲,请到京城胭脂园来找我。”
“胭脂园?”
他喃喃——还不知京城有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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