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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小红得了平儿的话,晚间回至房内,卸簪更衣躺在床上,却是一时不睡,且在脑中细细地过着道理。心内便想道:“想来要冷眼试试可用的人,要是让人觉察这是特特留出来的一件事,倒被人寻了空子。不如遣两个没甚见识的小厮守在二门,再留一两个不知大事的丫头应声儿,若有人来了,我再做个莫名有事出来的样子过去,这事又非十分要紧,只是要寻个人来。这样便可让人不起疑心,也可试试人的真心。”
心内寻思定了,困意渐来,翻了个身便睡了。然小红最是个心头有事认真挂念的人,心里有了盘算,次日早早便醒了。起来拿热水清皂洗了脸,换了件麻纱缀绵花儿的银丝梅花小袄裙,底下水红掐腿弹墨裤,穿了双新做的柳绿闪缎溜边金莲鞋,将头发挽了两个团圆髻,一边一个缀下两条柳条辫子来,发尾用丝带系了个麻花儿,便出门来。
到了管事房内,原是平儿已经传过话来了,这里人便知道小红,略说一说要查新来琐碎下人明细的事儿,便把册子给了小红。小红虽是个丫头,因在宝房里混过小一年,哪有不沾书的,又颇有些聪慧,颇认得几个字。瞧了那册子,数了有十几个各处粗使的婆子丫头,还有几个二门看角门的小厮,一面默默记背人头儿,一面出来。
这里平儿又派了几个刚留头的三等小丫头子来跟着小红,听她调遣。小红瞧着这几个女孩儿面貌青嫩,眼中无识,只是答应爽利,倒合了心意。便趁日头暖了,坐在廊牙子上舒舒服服吹吹风,因指几个丫头说道:“日后叫我红姐姐便是了。我也是个丫头,一般的也不比你们多什么,只是该说的话平姐姐自然都跟你们说了,怎么样才是乖孩子,你们也晓得。”
几个丫头都忙点头。小红便分别指了人道:“这屋外青竹园子外有一溜小路,外头便是二门。你去告诉二门外的小厮,近日只要留心,看有没有人来问事儿,打听二奶奶屋里有没有人在等事。你去那边传事房里说,平姐姐应是传过话儿来了,照着这新人册子的副本儿叫了人来,我有事儿说。”
几个丫头都答应着去了。
小红见她们一时去了,心里倒发了回呆,默默想着:“原来吩咐管事儿就是这样感觉,也不知我怎地拿起来便这样顺手?我倒是痴心妄想,想自己不是终生做丫头的命,虽不可见是好事坏事,如今也算恰恰上了道儿。”
正想着,先前去的小丫头子们来回道:“已传话给二门上的哥哥们了。这会子册子上的人头儿们马上来见姐姐。”
小红等了半口茶的功夫,果然见些婆子丫头来了,又有些小厮因进不得二门内,只在园子外围候着,等着婆子们领了话出来了转达。这些人见小红干净俏丽,年纪却是极轻的,不似是这屋子里有年头的人,倒是面面相觑,只干巴巴地口称“姑娘”。
小红心知她们疑惑,便笑说:“平姐姐前儿可传了话去?”
那些人一听平儿的名字,便认真起来,忙恭敬回答“是”。
小红因说道:“平姐姐自然说得比我明白。你们虽看着我似是和你们一样的人,说不得平姐姐现将这事儿托给了我。大小都要有个规矩,我却不是个很有脸面的,如今这事只靠大家的心。若是好了,我只谢谢姐姐嫂子们;若是出了错处,只叹平姐姐看人失了准儿,我去领臊也罢了。”
众人听这话,好处是自己的,难处倒是别人的,心内倒不好意思起来,把先前疑惑都收敛了,静听小红说话。小红便点了一回名册,记了脸面,便说:“只因天儿渐渐暖了,园子里各处花草长起来,难免多些草虫蚊蝇,野花杂草之类的,所以更需清洁,才添了诸位来打理。如今你们各自来了多长时间,报与我知道,这个月好算月例的。”
众人忙着要说,小红观其焦急,也知这些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人,提了笔笑道:“不急,一个一个说。这会子一叠声说起来,给屋里头听见了,岂不是乱了。”
众人便赶忙排了序,一个个说给小红听。
小红单拿耳朵听着,一个个给记上了,将未满一月的勾出来,各自算出下剩天数,念了名字道:“你们几个各自还有未满的天数,这个月的月例要按天数减些,先说清了,不要怨念。大家都是一里一里的,账要算清楚,只怕心里有不平,背地里说起有的没的就不好了。”
那几个人听了,都忙答应着。小红又数清了余下人的月例,标记出来,将册子交给身边一个小丫头子道:“管事房的人自然知道月例的算法。你只拿了这册子领了人去,叫他们对着人头儿算了,到时候按数儿发放例钱就是了。”
小丫头子答应了,那一头碧青的头皮映着日光,只有毛绒绒一层短发,脑后结着一圈小辫儿,倒是可爱。小红瞧了,倒是想起自己刚留头的时候来,心内便觉亲暖,不由笑了,因向众人道:“过几日外门送进些短脚野兔子来,遣你们给各处送去,自然有人带着。你们且小心,不要让那野物儿碰了人,更不要撞上姑娘小爷们。办好了,也讨主子喜欢,才能长远在这园子里。”
众人答应了,又应了小红嘱咐出去好生说给外头小厮听之语,方由小丫头子领着走了。小红想了想,也没甚别的事,便起身来,想起还没吃早饭。转身回屋时,两个小丫头子便跟上来,小红扭了头,一双杏眼水盈盈含笑道:“做什么?”
小丫头子嫩生生笑道:“平姐姐说了,以后就要我们跟着姐姐学事儿的。”
小红心内一叹:“可知平姐姐不是白跟我说些心腹的话,她是真心待人。我若是个没指望的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个不肯安生的,如今不做好了,对得起哪一个。”
这样想着,便笑说:“饿得紧,你去催些咸菜稀粥来给我吃。”
一个小丫头子便答应着去了,另一个跟着小红进了屋。
待小红吃了些咸腌青瓜并碎南瓜小米粥后,便与小丫头子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子回道:“春华。”
另一个又道:“我叫秋实。”
小红笑说:“你们两个倒是一对儿,瞧着年纪也一样,也都干净秀丽。”
春华便笑了:“姐姐倒是看得准,我们两个今年都十二岁了。原是一起买上来的,便凑了对儿取名儿。”
小红听说“买上来的”一语,倒有些感慨了,只说自己是家生女儿又如何?若不是心里有些见识,独身特特给凤姐办了回事,还忍了晴雯等人讥骂攀高的风凉话,也不知能有今日。虽未见什么宠,难得凤姐和平儿都另眼看了自己。只是这贾府合上门便是一处红尘,哪一处是好混的?自己若真个有些心思,断不能在这里就忘了形了。
又与春华秋实两个说了些闲篇儿,屋外有婆子回道:“红姑娘可在?二门外小厮来回话了。”
小红在窗内问是什么话,那婆子道:“果有爷们来二门上打听,琏二爷房里可有人在。小厮便依着姑娘的话儿让他且等着了,如今等姑娘的示下。”
小红把明亮亮眼睛转了一转,且让那婆子去了,悄悄吩咐春华秋实几句暗语,便提了裙摆出去。过了杨柳流水,已是春光渐露,站在山坡子上远远瞧瞧园子中庭,倒见一处略光秃了些,不似别处草绿花香渐生。便过了二门,小小一个院落,一处小抱厦开着门儿,窗明几净,乌木窗棂刚漆了红油,倒是亮亮的。
小红略探了头,柔软了声音叫了声“哥哥”。便有个小厮赶忙迎出来,笑道:“好姐姐,刚送了信儿去,这里有爷们等话儿呢。”
话音未落,那抱厦里清朗朗传出个声音来,听去真个如翠轻击,让人耳朵一颤:“是谁来了?”
小红心中一酥,不知怎么略愣了一愣,犹未看见人,倒像是眼前起了幻幻雾影儿似的。那小厮赶忙回身儿,笑回道:“这是二奶奶房里的姐姐,想是带话儿来了。”
小红明眸一闪,只见一个人从抱厦里出来,脚步轻阔下了台阶,倒不似平常所见深屋里爷们走路故意拿腔放慢的,十分爽捷。再抬眼看时,更犯了莫名的魔痴,眼前日影如潮,蒸腾得似有百花乱舞,眨了眨一双水盈盈眸子,方看清楚来人。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了门来,身上只有一件柳绿色交襟长衫,下面麻纱绑腿裤子,一双并踝小黑靴。身上一应装饰都无,腰间只寒酸酸系着一条细绳儿,墨发倒是乌云一般,高高束了个清爽髻子,拿头巾缠了。
日头一照,便显出这人白净净一张容长脸儿来,不敷粉而明媚,眸不动而神飞,唇饱齿洁,眼角微吊,面如美犹更丽,眉似斩锋也多情。看去虽是略穷酸了些,难得齐齐整整,不卑不亢,形象流利,语未动而笑比春风,眼微眯而色动清湖。
那少年人长得俊秀,声音也好听,见了小红,也略一愣了。眼前也似蒙了雾气般略动了动,方聚了精华,忙侧身避了避,颔首道:“这位姐姐可是琏二叔房里的?不知二叔房里有没有人在,我正要说句话儿。”
这里小红也忙低了头,只管弄着帕子,一阵风来吹得刚生了些芽儿的杏花树沙沙响了,就在二人头顶抖着,似是要抖下细碎星子来。小红鬓边乌发辫子也迎风起来,细腻发丝拂过脸庞,倒显得一张粉面看不分明,如佳人隔雾,在水彼方。回了回神,小红方觉得脸略烫了,也不知吹了什么歪风,只得咳了咳,可喜说话仍是简便俏丽,没失了模样:“这位爷哪里来的?”
那少年只微微一笑,声音如古钟风里摇摆,听得人受用不止:“姐姐若是能,请去带个话儿给二叔房里,只说是芸儿来了。”
小红一听“芸儿”二字,心里嗡的一声乱飞了金星,一双水眸痴痴然凝了光华,且站在风里,听头顶花树沙沙响,仿佛在千里外头。
倒是那小厮笑着接话儿:“是后廊子上的芸二爷来了,这才清楚些。”
原来那少年便是后廊子上外三屋里的庶子贾芸,父亲早年没了,现只住在荣宁一条街后身的平房内,跟着母亲过活儿。家里本没个几亩地一间房的,贾府又照顾不到这些小家子,又没个亲戚可依靠。如今见母亲已有了年纪,成日家做些针线活计也辛苦,心里便想要贴补家用。又没别的去处,少不得来求了贾琏两三次,都被支吾过去了。
这贾芸虽是小家子的庶子,却不是个糊涂人。家里旧书几本也都念过,胸中颇有些墨,说话也伶俐乖觉,更可喜长得干净俊秀,若是穿得好些,和本家娇生惯养的爷们站在一起,只怕还要把别人比下去。如今瞧着眼前这丫头,只觉人如杨柳扶春风,细腰背有花容,细巧干净,说话也好听,心里没来由略热了一热,倒像是被小虫儿蛰了一下似的,痒得缥缈又抓个不着。
贾芸便微颔了首,且等那丫头说话,心内也暗暗纳罕:“瞧这年纪也不似琏二叔房里人,说只是个丫头又有什么地方不同。只是我吹了什么邪风?这心里怎就热动起来。且低着头,不知现在模样是否有失,别让人瞧了去才是。”
小红早把贾芸那体面有尊重的模样看在眼里,心里也动了:“竟比本家深府里的爷们还强些,很有些眼识儿。”
便笑说:“爷赶得不巧了,二爷二奶奶都忙着,这会子不在家。我若不是有事出来,也经不过这里,若要爷白等着挨饿了,倒是我们的不到处。”
贾芸听这话爽丽中听,心里更是热了一热,便把一双明如星子的眸子抬了抬,笑说:“我来得不巧了,只是姑娘行个好儿,略告诉我二叔二婶儿何时在家,我好不空跑的。”
小红道:“我也说不准的。许是琏二爷答应了爷什么,要你等着?只怕眼前是不中用了,二爷二奶奶都有事务,大早起便出去了。”
贾芸笑道:“倒没答应我什么,是我自己强挺着脸儿来叨扰二叔。只是何事这么忙?虽知道二叔二婶素日事情多,到底也该保养着些。若是真个不得空,姐姐进去也莫回我来了的事儿,只说我问二叔二婶的安。”
小红心里一动,暗叹道:“好会说话的人,那舌头敢是糖做的不成?”
想了想,心内有了主意,便道:“别的事不知道,倒是这园子里春景渐来,各处都有了活计。”
一面说,一面背地里丢了个眼色给那小厮。
那小厮也是个极伶俐的,早起听说了小红传的话,知道有件送兔子的事儿生出来,缺个监工的人。但见小红的眼色,分明是不叫明说的意思,眼珠子一转,便笑嘻嘻说道:“姐姐出来,可是为了园子里各处送兔子的事儿?管事房传话给我们,还说要我们候着干活儿呢。”
小红一进来时,瞧这小厮灵动,心里以为可用,果没看错人。便笑道:“单你们候着哪里中用!只没个引领监督的人,这会子且让我去传人笼兔子去,且不知人比兔子还难找。”
贾芸在一旁听着,待要说话又不好说的,只听二人笑语,待有了空子方笑道:“看来二叔房里真个忙了,监工送玩物儿的事儿罢了,不拘哪里找个人来也可以。”
小红笑道:“爷倒说得轻巧,那野物不比人,另需一种小心。倘或不慎,送错了地方胡跑了,或是气味冲撞了园子里姑娘们了,难道不是饥荒!”
贾芸听这话有趣,便略正过身子,试着近了几步。也是怪了,与那丫头拉近了些,倒像是趟过了一道深河似的,竟颇有些不易的莫名感慨。因说道:“难道真个是寻不着人了?这点子事又说大不大,劳烦二叔二婶打理又不当家花花的。”
正说着,只见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子跑进来,拉着小红说道:“红姐姐,那府里送来了兔子,圈在柴房里好几日了,大娘们正发脾气呢!说再不送出去,没个开交了,连上好的青柴都要熏成个兔子味儿。”
本是脆生生幼童言语,因说得有趣,反倒真得很。贾芸一听,便觉此事虽是小的,倒真有些紧急了。只听小红道:“我这不是给他们抓人去了,急也在这一时!”
一面说,一面装甚无故意地溜了贾芸一眼,眼波一动似有些心思,又忙移开了,只说些别的。
贾芸见了这一眼,倒明白了,上前几步揖道:“我也不敢僭越,只看姐姐着急。我偏赶巧在这里,我虽是个无用的,想也能帮得姐姐几分。只是我有这心,却不知合不合二叔二婶的规矩。”
小红正等着这一句,只忙说道:“爷倒是救命了!偏生二爷二奶奶没得理论这事,这会子赶着去回他们也是没有的事。爷既在这里,这事平姐姐倒是托给我了,我就充一回有脸的,少不得先应急为上。”
便回身吩咐春华秋实两个:“去回平姐姐屋里,就说寻见送兔子的监工了,若是规矩有不到处,只待应了这急后姐姐再理论我。”
春华秋实答应着跑去了。
贾芸听了,倒是颇颇得了小红的侠义,忙躬身道:“不想撞见姐姐这福星,便是有理论也该找我,姐姐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小红也打了个千儿,手上绣花软帕子松松提溜在指间:“爷才是福星,急事赶巧,少不得托付给爷了。”
两人这乖巧言语间,恰恰对了个正脸儿,一个揖,一个打千儿,略一抬眼时,两双眼正对上。霎时间,恰似投石入湖问深浅般,一块石头准准投入了心尖儿上,两人脸上都蓦然泛起桃花,都避开眼神儿去。且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