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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见那人不理，虽是个没意思，但还是理理衣衫进去。只见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正在那里擦药罐子，一身青衫，半旧纱帽束发，面色黝黑，小眼高鼻，唇形刻薄，语言不笑。
原来这人正是贾芸的母舅，名唤卜世仁，在这荣宁街拐角子里开一家小小的药材香料铺子。今儿见贾芸来了，没好意思，也不理人，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
贾芸便近前去，略靠了靠近，颔首揖道：“给舅舅问好了。如今天渐渐暖了，舅舅家里可添了薄衣服没有？再拿厚衣服捂着，只怕倒不受用。”
卜世仁听这话爽便知趣，也讨人喜欢，不好一直不理，只问：“这早晚你跑来做什么。”
贾芸笑道：“我有一件事，请您老人家帮衬帮衬。如今我需些冰片麝香用用，好歹您每样赊四两给我，赶八月里我就按数儿送了银子来。”
卜世仁听了，梗着脖子冷笑了一笑，将擦布一扔，便兜头往后头去了。贾芸话犹未说完，劈头被人甩了个没脸，略皱了皱眉，心里扯着一团火烧得难受。却又压服下去，跟着往后头院子来了，只乖巧赔笑道：“舅舅好歹帮我这个忙，过后我不亏您的银钱。”
卜世仁吸了口水烟，把烟斗子往墙上磕了磕，拿腔势背手站着，瘦小身材略弓塌了腰，倒要做出个正经模样来，反倒显得拱肩缩背没个样子。因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我倒是心软，搁不住你们两句话，由着你们去。过后自己吃哑巴亏，你们还管我？前儿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说得好好的，至今总未还上。因此大家定了规矩，凭他是谁，以后概不许赊欠。要赊时，先罚二十两银子的东道。”
贾芸听了这话，无情得很，待要说话，那卜世仁倒先伸了手，没好意思地盯了贾芸的眼睛，直问到他脸上去：“你可能押得出二十两银子来？若能再说，不能，舅舅也不是欠你的。”
贾芸鼻子里轻哼一声，又无奈又憋气，难得还赔着文雅，没动真气：“舅舅说得倒是干净。从前略有几回赊了您老人家的东西，又不是没还。偏生这回说上这些话。”
卜世仁便在院子里坐了，只顾抽烟，因说道：“你还怨我说你？你小子不知道好歹，到底也该立个主见，寻些营生，吃是吃穿是穿的，成个样子，舅舅瞧了也喜欢。”
贾芸提起石桌子上的水壶来，倒了一杯粗茶，送到卜世仁手边儿，说道：“舅舅这话戳人的心。当日我父亲没了，还是舅舅几个老亲戚帮着料理的，我家什么光景难道您没瞧见？是留下了几百两银子让我丢了，还是有个一间房三亩地，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我到底还是个知道要脸的，若是不成人时，今儿缠着舅舅要两升米，明儿要一袋面的，舅舅也没有办法。”
卜世仁斜了贾芸一眼，冷笑道：“我的儿！舅舅便是有这些东西，那也是我的，由不得你来算计。我成日家说你没有志气，那府里那么些营生，只是轮不到你。你但凡立得起来，到那本家儿里，便是见不着主子亲戚们，就是和管事儿的嘻和嘻和，套个近乎，弄个事儿管管，也比现在强。”
贾芸坐在旁边，略侧了眼瞧着院子里破落落景象，心内略一计算，也知卜世仁光景不好。虽然不是好的，但看在亲戚的意思上他才来，没想到卜世仁竟唠叨出这一篇子没道理的话来。
那卜世仁只管唠叨：“月前我出去，见着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赶着四五十车和尚姑子并柴火用物，威威风风往家庙里去了。这才是大小伙子的样子！他要不是能干，心里有个算计儿，这事儿白从天上掉下来给他的？你只怨我说你，难道舅舅说错了不成！”
贾芸听他唠叨得越发没了边际，也听不得了，起身颔首道：“舅舅既不愿帮忙，我也不叨扰了，这就去了。”
卜世仁见他站起来，那白净俊秀脸上略有些怒容，倒显出一股冷霜般的凌厉来，心里也略一紧，不知怎么竟有几分忧怕来。便收了先前那信口派不是的声口，软了和气道：“急什么，吃了饭再去，天儿也好早晚了。”
没等说完，只见他娘子拿着谷筛子出来，说道：“你又糊涂了！才说家里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充胖子呢，留下外甥子来，难道让他挨饿不成！”
卜世仁没好气地吐了口烟，啐骂道：“好蠢东西！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再买半斤面来添上不就是了。”
他娘子把眼儿一溜贾芸，只瞅着那少年站在那里，形象整洁，就是穷酸，便哼了声道：“自己还五脊六兽的，倒在别人面前充大，这会子你倒变出几两银子来给我。”
便叫女孩儿道：“银姐儿，出去对面王奶奶家问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再送过去。”
屋里懒懒答应着，便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脸黄矮胖，扎着两朵粉花儿，辫子扎得七扭八歪，不情不愿蹭着出来。
那便是卜世仁家的女儿了。贾芸瞧着那小表妹也是个懒笨模样，心头更堵，早说了几声“不用麻烦”，就往外去了。临去时侧眼瞧了卜世仁一家一眼，老的精明尖酸，小的不成气候，真个是来错了地方，自己讨个没脸来。
这般想着，贾芸便赌气一径出了卜世仁家，只在街上闲逛了一回，便往后街上来。谁知过了巷口时，贾芸正低头想事儿，未曾瞧准了路。从另一头恰恰过来一个醉汉，口内含含混混哼唱着，趔趄歪扭大阔步摇摆着，与贾芸都要过那巷口拱门，倒撞在了一起。
贾芸忙回神，闻见酒气便知那人醉酒，正要躲开，早已是撞上，在那巷口出打了个踉跄，两人一冲都没站稳，各自摇退了几步。便听那汉子醉骂道：“哪里来的没长眼睛的野杂种！竟碰起我来了，今儿叫你碰碰我的拳头！”
说着，醉眼迷蒙，胡乱使劲揪了贾芸便捏拳要打。贾芸听了那声音却是耳熟，早把伶俐眼睛一瞧，原来是自家隔街的街坊倪二。这个倪二原是个泼皮，专管打架吃酒，放印子替人讨钱。如今吃醉了，不管来去嚷着就要打，贾芸忙握住人拳头，身板子倒是强壮，只往后一稍，躲开人拳风，笑喊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倪二听是熟人，忙把醉眼睁开，见是贾芸，赶忙松了手，连连赔笑：“我该死！原来是芸二爷，您别怪我。这是上哪儿去？”
贾芸想起卜世仁一事来，没得堵心，皱了眉道：“不说了，又讨了个臊。”
倪二听这话有缘故，忙拉住贾芸，拍拍胸脯道：“谁冲撞了二爷，您只告诉我！这三街六巷，谁敢欺负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我管拆了他的房子，将他轰出这地界儿去！”
贾芸吐了口气，拍拍倪二肩膀道：“正憋着气，说出来也罢。”
便把卜世仁一事说了一回。倪二听了，满眼里冒出火星儿来，骂道：“要不是你舅舅，我就骂他八辈儿祖宗了！做的是什么事，真真气死我！也罢，芸二爷既需要银钱买办东西，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你先拿去用。”
说着，当真从褡裢里取出一卷子银子来，胡乱就往贾芸手里塞。
贾芸忙推回去，笑说：“从何处说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快收起来。”
倪二就是不收回，按住贾芸的手醉笑道：“咱们有个道理。我一向敬重芸二爷是个明白事理的好男子，你我做了这些年的街坊，你虽知我放钱的名儿，却从未跟我张口。也不知你是怕这银子利钱重，还是厌恶我是个泼皮，怕我难缠？若怕利钱重，这银子我不要你的利钱。若是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份，那我就不敢说了，就此丢手，咱们各走各的。”
贾芸听这话有趣，暗想倪二虽是个泼皮，但也不是恶人，平素里仗义助人，街里街坊多得过他的好处，倒颇颇有些侠义的美名。如今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正愁没算计，就碰上他。若是不要，只恐倪二脸上不好看了，发了泼皮的性子，倒不好了。
想到此处，贾芸便拉住倪二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素日要跟你张口，只是不好意思。今儿既得了你的盛情，我执意不要，倒是我不懂事了。你且等我回家写了文书，给你送来。”
倪二笑道：“二爷会说话儿，我却看不上这话。既然看得起我，认我是个朋友，还要文书甚！你只管拿了银子去用，不够再与我说。再来这套虚的，趁早儿把银子还给我。”
贾芸笑说：“好，我不写就是了。”
倪二便趔趄着陪贾芸走了一段，笑道：“没事儿上家喝酒去。我如今还要到马贩子王短腿家去一趟，请二爷给我家捎个信儿去，晚上我赶不及回来，叫她们娘两个自己吃饭睡去，不用等我。”
说着便醉蒙蒙去了。
贾芸瞧着倪二的背影，笑叹道：“如今世事真是颠倒了。正经自己家的亲戚白眼相加，倒是不相干的人仗义相助，到底不知该信谁靠谁。”
于是拿了银子往钱庄来，称了一称，竟是二十两左右的银子，不禁喜之不尽。
晚上回来，贾芸先去倪二家送了信，便回自己家来。并没将卜世仁一事说出来，恐母亲生气。只说在外头瞧了瞧朋友，晚间吃了饭睡下，次日便起来，找了件略新鲜的兰色攒心梅花儿暗纹长衫，拿干净粗纺带子束了腰，收拾干净了，便出门来。
贾芸先去大香铺里买了冰片、麝香，沉沉装了一盒。又见铺子里有些没见过的新鲜货色，问是什么，店家便说这是城里独一份儿的，他托着自己有门子的朋友从远洋来的商队那里淘换来的西洋香料，名唤福朗思牙珍珠豆。说是每次取小小一粒磨碎了，混在香烛里烧，最治夜间失眠惊梦的，是养人的好物儿。
贾芸想了想，将下剩的银子一算，将这东西买了一小包来带着，便进了府里。过了二门，略往通廊里头瞧了瞧，只见几个小厮正在那里扫地。
日影摇晃，天高云浅，满地摆放的青瓷大花缸子里花影朦胧，映着贾芸脸上眉眼多情。正张望着，只见一个婆子出来叫小厮们道：“别扫了，奶奶出来了。”
贾芸便知凤姐要出来，忙把身子一正，恭恭敬敬请安。凤姐正好见了，连正眼也不瞧，只往前走，口内淡淡道：“你母亲好？怎么也不到我们这里来逛逛。”
贾芸跟着，笑语三分春色，剑眉星目明光，笑说道：“怕扰了婶子，知道婶子素日大事多，劳累精神。虽是念着要来瞧瞧婶子，不瞧心里只是想念，又没闲儿。”
凤姐笑道：“撒谎，不是我提起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
贾芸道：“侄儿不怕雷打了，敢跟婶子扯谎。昨儿晚上我母亲还说，这么大个家，亏得婶子料理得周全，上下都有好处，真是好大的精神。若是换了别人，早就累死了，哪里还能有如今的繁荣。”
凤姐最爱这些奉承讨乖言语，难得贾芸说得滴水不漏，也不似生夸硬赞的蠢语可恨，便眉开眼笑了道：“你们娘两个怎么背后嚼起我来了？”
贾芸笑道：“只因我有个朋友，前儿捐了个通判，连家也一起带走了。家里的东西卷了卷折卖了，名贵好物儿就按交情送给朋友。他一共送了我点冰片麝香，都是顶好的种儿，还有一样新鲜玩意，我虽不大认得，也知道是极好的。我跟母亲商量，只有孝敬了婶子才合适，东西也不糟蹋，婶子也能省些精神。”
凤姐昨儿夜里刚生了气，满心里都是这香料的难处，正想着要变尽了法子到处搜刮去，可巧就有懂事儿的好好送上门来，心里不由更喜欢。便叫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家去交给平儿。”
丰儿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便略感慨了说：“你倒知道好歹。怪道你叔叔在家里说起你来，也夸你会说话，有见识。”
贾芸原本心里有些事儿，还想着前儿自己监工送了兔子，解了一件急事，这一宗事儿究竟回没回给屋里头知道，又不好就这么问的。听凤姐这么说，不由笑道：“叔叔跟婶子提到过我的？”
凤姐虽遣了小红冷眼看了贾芸的为人，到底不知能不能好得长久，今儿又见他送自己东西，若是接着这个事儿就说起园子里有工程出来，要许给他办去等语，倒像是她没见过这些东西似的，眼皮子浅高兴了，就胡乱许人差事。因此把种树栽花工程一事一字儿不提，只随口应付了两句，说：“我还有事呢，你也去吧。”
贾芸送了凤姐出门子，也只得回来，二门院子里小厮留他吃茶。那里凤姐出了门去，便吩咐随身一个丫头，如此这般教了两句话，叫她回屋里去说给平儿。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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