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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内，柳色初新，花香云外，远近流水照碧云，粉楼台有莺声。
这园子内现住着薛林双姝、贾府三春并凤姐、李纨等女子，又添上贾母疼爱史湘云，把她从家里接了来，也在这园子里。除去凤姐事务繁忙，在园子里逛逛的时日也有限，李纨又是个极安静娴雅的，余者姑娘们不过十几岁如花年纪，都在天真烂漫时节，混沌纯情世界，不理世俗杂事。再有个宝，更是女儿堆里的情种，这些人园子里住着，真个是花柳添色，红尘生香，半点不知世外烦恼。
眼下平儿坐在这水亭子上，瞧着水上春鸭三两成对凫水有趣，水面春莲也有早开的，衬得景色如画。远远有丫头走过□□，笑闹天真，叽叽呱呱隐约笑个不停。天上也不时过去一行春燕，两滴莺影，也倒有趣。
平儿不禁心内感慨：“瞧着这园子倒是极好的去处，比得上仙境了。却不知能否久远，姑娘小爷们但凡长不大，永不出这清净门子倒也罢了。千里搭了长棚子，终究要散的，虽还早着，但只当永能在一处，便是傻了。”
正想着，只听身后娇嫩语气叫了声“平姐姐”。平儿便回头，果然是小红，便招手叫她近前来：“瞧这水上花儿开了，你陪我瞧瞧景儿。成日家闲事俗务两筐子，倒把人闷成个傻子。”
小红近前去，细琢磨平儿言语，虽是俏丽却有些无奈语气，便笑说：“姐姐今儿忽然清闲了，只叫我来陪你看花儿不成？”
平儿笑道：“我原是说一句便宜话，你不答应着，难道上赶着要寻事务做？”
小红略歪了头，静静打眼细瞧了平儿脸色，只见她绣眼微青，疲色未散，眼珠儿内还微微的有些血丝，便知是昨夜劳了一夜神。这定是有个缘故，又不好直接就问，只说道：“姐姐要看景色，白吹着风也不好，我去茶房里提一壶热茶来给您。”
平儿摆摆手，指了指身旁道：“你坐下，此处没人，咱们不必拿腔拿调的，自在说话便是。”
小红便过来，将手帕子铺在椅沿儿上坐了，只坐半个身子，与平儿相对。且不说话，只和平儿一样，只管瞧着那水上春鸭子扑棱水。
平儿却喜这般气氛，心内也喜小红知道眼色，趁人心意。一面瞧着远近景色，一面淡淡道：“两件事说给你。头一件，上回你冷眼查看的那位芸哥儿，二奶奶说了，要把这园子里种树栽花的一项工程交给他。等他再进来时，你便周旋着让他领了对牌银子去办事就是了。只愿他是个好得长久的，可别只是一时做样子，你就看错了人了。”
小红听说别的事还可，听了贾芸的名字，心内又是咯噔一下，一池春水泛微波。忙稳了心神，只乖巧点头应声儿。平儿又道：“还有一件事，早起二奶奶吩咐给全家女红最好的女人们，做一大批香囊绣袋儿等物。这是预备五月间进送给南安太妃的寿礼。别的倒还不忧，倒有一批宫里赏出来的新鲜花样子，从描花儿到绣成，一应不能出半点错儿，是最难的。”
小红听了这话，再等等平儿没有接着说话的意思，便接声道：“姐姐也多愁了，咱们家的绣娘个个都是顶好的，也不是没见过些好东西，交给她们也不错的。”
平儿笑说：“你只是安慰我罢了。如今这事重大，咱们家的绣娘我却知道，大多上了年纪，心里又没太大见识，见这东西重大了，下手便要抖的。这样能有个做好的？说要找外头的裁缝师傅，偏偏这是送给南安太妃的大礼，暗地里有小人盯着，怕是正要揪咱们的把柄，二奶奶才不许。”
小红默默听着，拿手指尖儿拨弄着两条乌黑黑的流水辫子尾巴，眼中精华流动，心内也开始计算起来。平儿便说道：“二奶奶还要办别的礼项，再烦她这事，事情还没弄清楚，她先要身子不受用了。所以我叫你来，这宫花样子的事儿，我要托付给你瞧着。”
小红眨眨眼睛，问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平儿道：“家里的绣娘从上到下不过几十人，三个月内要做几百个精致物儿。再要她们同时做宫花样子这等精巧活计恐怕不中用，我有个主意：府内年前新买上来一批小丫头子，有各种营生，也有戏园子里买上来学戏的，也有绣坊里买上来专门养出来做活儿的，只预备今年家里几位姑娘豆蔻之年的庆礼使用。你把那绣坊出来的小丫头子叫了，将宫花样子分给她们去，叫她们描出来。我再悄悄儿地知会老太太的大丫头鸳鸯知道了，叫她领着十几个有年头有手艺的大丫头照着绣出来，若有精神不到处，你便领着人支应。”
小红细细听了，心内便琢磨平儿的用意，心说道：“原是犬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意，想来那绣坊里新买上来的小丫头子们从没见过世面，都不晓得这是宫花样子，只道照模照样细细画了，更可喜年轻有力，比那起年老眼花的绣娘好。便是画得有不到处，还有鸳鸯姐姐等人这一层，那些大丫头姐姐们自然知道好歹。既不能全指望家里女红的女人们，自然要另寻可靠的助力，想来也真就只有当年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大丫头们有这个心力。”
想毕道理，小红便说：“我知道了，平姐姐看这样好不好。您只叫管事房传个信儿，让两个院子的小丫头子都等我的话。我便把她们聚齐了，冷眼瞧着人品专长，将花样子给她们描去，且不露一点影儿，要她们知道这是宫里的花样儿。”
平儿点头，让她继续说。小红得了这意思，方继续道：“待这边样子描好了，我悄悄儿地去请鸳鸯姐姐帮衬，好歹不叫老太太知道，家里的女人们有不中用的去处，偏生赶上这般大事还要不足，老太太也要费心。”
平儿感慨，拍拍小红肩膀道：“你知道我的心思，这很好。你这一点却是难得的，别人说一分话，你能办出两分事儿来。此事别叫旁人知道了，若是瞧着人手不足了，你来找我。别瞧着这园子里每屋里也有几个能干的丫头，就私下里去找人帮忙。人多知道了，就怕有嘴闲的，你也知道这道理。”
小红忙说道：“我晓得，姐姐放心。我盯着这事儿，不让二奶奶和姐姐另操心。”
平儿道：“小丫头子们若不服，你就拿出些威姿来，不必怕。这是二奶奶和我略另眼瞧你，许给你的权。今年春天必定是要人仰马翻的，有个靠谱的帮衬，二奶奶也少生些气。办好了，我赶明儿知会给外头帐房，你现在每个月一吊钱，多给你加五百钱，你只别声张就是了。”
小红答应着，便跟着平儿起身，在园子里散了一回闷儿，平儿便被人急着请出去了。小红便自己在这园子里逛着，心内只盘算这事儿。
且说那日贾芸进来瞧瞧可有事务，虽没见着一点影儿，却有料想不到的好处：一则是赶上一件紧急的事儿，接过来妥当办了，在别人面前略显了一显手段，虽都是些琐碎下人，但一个人说自己是好的，就有第二个人听见，这就是好事；二则见了一位妙人，说是个丫头又别样聪明，穿一身红裙儿竟是能把别人都比下去，说好看又不是绝色，偏生看了一眼就忘不去了。又捡了一块手帕子，回了家去，折了放在枕头下睡了，竟好像连梦里都是香的，是那姑娘身上茉莉皂角的味儿。
贾芸在家等了两三日，不好紧着又去府里张望有没有事务，心里却有计算。前儿进去时，里外都有人嘟哝，这春天要办一样大大的礼节，上下都安生不得了。那日送完兔子要出来时，贾芸特留了心，在二门内略多站了站，来往传话儿的小厮隐约漏了些口风，被他听见，又装不知道的样子只管去了。
原来府里要办南安太妃的寿礼，一听便是大事，应有事务生出来，自然是个讨事儿做的好机会。但恨不晓得其中详细，若是干等着，有的是那油嘴滑舌手脚伶俐的，又有些后门子可走，又把自己挤出去，白错过了一个春天了。
因此贾芸细想了一回，如今只得靠碰的，看能不能献出什么好处去，让府里看重自己。碰也要碰对了里头人的心思，贾芸虽是个三房子外的庶家子，因他母亲颇念过几本书，也教导了他好些规矩。因此对大家子来往送礼的礼数，略知道一二。
这日贾芸坐在家院子里，替他母亲剥粗木片子，便是将成块的粗木剥干净树皮磨细了，做成大小差不多的板子，这是用来压针线用的。他母亲在家做些针线活计贴补家用，那帕子、汗巾儿、花领子之类的做好了，要一层层拿木板子压平整，定了形儿才好去卖钱。
贾芸家常没什么新衣，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水银色掐腰对襟书生衫，把一头乌压压的头发往脑后高束了，拿头巾子从下至上拢了个发髻，拿粗木簪子插了，松爽利落。一面剥着粗木片子，一面口内喃喃计算：“听母亲说，大家子寿礼按例都是金、、食、玩四样，其中金不过名贵，但凡有钱都能弄来。食则不拘山珍海味，要特特地应了收礼家的喜欢才是最好。最有讲究就是玩这一项，端能看出一家子的眼色和富贵来。”
一面计算着，一面将剥好的粗木片子摞起来，比了大小，又拿下一片来往磨石上蹭，将棱角削平。心内又道：“如今既然要给南安太妃家准备寿礼，那般人家什么东西没见过，定要那雅而难得的，不要贵而粗俗的。既要雅而难得，便不是那随时拿钱便可有的。”
因此上在心里把所知道的雅物儿过了一遍，又盘算如今时节，以及累日在外所听新闻，讲如今世故变化等语，心内略亮了亮：“如今香料倒是难得的，时节不是正好，却偏生要赶上送大礼，须从此时开始便预备。那日隐约听了要忙一个春天，想是要春天末时就要有这些东西，那便是五月间了。那时又是端阳节，往年总见府里青脸白眼儿地弄这些东西，今年更比往常不同。说不定这是个巧宗儿，我便碰碰去，总比窝在家里不敢见人好。”
贾芸便定了主意，把粗木片子摞好了，拿进来与他母亲。他母亲正坐在炕上揉眼睛，腿上放着绣了一半儿的袖套子。贾芸便倒了杯茶来，瞧着他母亲眼窝微深，眉心有倦，便说道：“母亲歇歇吧，赶着做这些东西，多一半都是卖不出去的。您这些花样儿，如今也算旧的了，平白劳了精神倒不好。”
他母亲便笑道：“你可是说我不中用了？我且告诉你，你娘还能做得动。只愁你父亲早年便没了，又没留下个一银半钱的，倒白耽误了你，营生也没有，书也没得念。你如今十八岁了，又不是个丫头，天天这么葳蕤在家里，世面也不见，又计较不成终身的事儿，终究怎么样呢？你也别哄我，我知你日日跑去那府里，总讨个没意思回来。我再丢手不管，难道白等着你有出息，等的日子里就不吃不喝了？”
贾芸听这话不是滋味，待要说什么，又觉咽喉里酸了一酸，有股哭气往眼睛上来，忙吞了吞，方说道：“母亲说这话，叫我怎么答言好呢？分明是说我不中用了。”
他母亲叫他坐下，摩挲了人颈子道：“芸儿，你只记着我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心到了，力也到了，头上便有神仙看着。一要尽了力，二要别使坏，终究能有条活路走。你心里有志气，你只做你的去，娘还能活呢。”
贾芸答应着，背过身儿去，把眼角抹了一抹，起身给他母亲了个揖，说道：“娘两个不说外道的话，母亲的话我都记着，您只等着享福吧。”
略咬了牙说这后一句话，心里便热热地酸起来，便跟他母亲说了要出去一趟，若是晚了家里便自己吃饭，不必等着。
他母亲便由他去了。这里贾芸吃了两块米糕垫垫肚子，便出了家来，绕过街坊，往荣宁街中身儿去了。直往一处名为“明德”的药铺子里来，在门口瞧了一瞧，温润了声音含笑道：“舅舅。”
里头人把眼一瞧，便不理贾芸，只顾擦药罐子。贾芸便进门来，未知说些什么，且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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