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平儿服侍凤姐喝了半钟牛乳子,凤姐只命快将往年采办香料的账目拿来。原来这香料雅药一类不比别的俗物,累年都是采办来办端阳节和来往寿礼的贵物。因其珍贵难得,虽是有钱也难随手可买,因此另需小心计议,向来都是单出一本账目来清算的。
这里凤姐拿了那掐青金丝账面的大本子,命平儿点了炕桌上那盏童子剥莲蓬花纹的琉璃水灯,亮亮地照着细心翻看账本。看了半刻钟,平儿再进屋来给凤姐换茶时,冷眼一瞧凤姐秀眉微立凝霜威,丹眼稍吊含烈火,虽是抿嘴儿不语,那模样已是恼了。
待要问时,凤姐将那账本一摔,拉了拉肩上银鼠短毛儿小披肩,声如撞,不怒而威:“好一群黑了心肝的下流种子!偏生在这时候打嘴,一算计就算计个好的!”
平儿忙赶上来,给凤姐上了杯热茶,也被凤姐推开,便赔笑道:“奶奶怎么了?”
凤姐拿指尖点了点账本,灯影儿下那尖尖指好似针锋一般,动凌厉,只要发狠:“因这账目厚重烦难,都是办一年记一年,从没有个从头翻检的时候。不知是哪起子饿不死的野杂种看准了这层疏漏,改了账目,隐隐地闹出一笔亏空藏在明细里。若不是我,别人当真瞧不出来,果然成了死案了!”
平儿借着灯影儿瞧去,密密麻麻账目如黑蚂蚁般,一面只听凤姐说道:“头三年因有义忠亲王老千岁家的老妃子死了,都内有官爵情义之家俱不能宴席演乐,庆节采礼,这三年采办的香料也都减了。往后翻去,却把头三年减的分例移到近几日来,那几年减的去处稍稍更改,总归是减了,多与少自没人去细算。闹出来的亏空,反倒加在这几年的采办上,也减了些,只把账目归到头三年去。账目繁多,总数倒是一样,也没人理论。我眼巴巴瞧着哪里不对,特特从二百年头里的陈谷子事儿开始翻,不这样,连我也蒙过去了!”
凤姐一面气气地说,平儿一面也细看出来了,因说道:“倒真是好个做假账的法儿。只是如今亏空了一些,因是老账目,应也不妨事的,再去采办新的倒也罢了。”
凤姐冷笑道:“好糊涂东西!我说了半日,你竟不知我的心。殊不知有这烦难:老太妃的寿礼在五月间,正和端阳节的礼赶在一块儿。咱们家累年的规矩,端阳节俗称姑娘节,十几家交好的官家都要过礼,岂不是两件事都要香料,闹出花子来。”
平儿坐在炕边,亲自拿了一双美人拳给凤姐捶腰,说道:“如今南安太妃寿礼要送的香料是个大宗儿,将能搜刮的东西全用上了,只怕还要有哪里疏漏,哪里还有余力同时办出‘姑娘节’的礼来?”
凤姐缓和了眉目,叹道:“就是这话。但两头儿却都是不能含糊的,有个道理:南安太妃家是咱们的大头儿,万不能得罪一点儿;可端阳节十几家的礼,又是咱们累年的交情,若偏偏今年打了嘴,人必要说咱们是重大轻小,为了攀南安太妃的交情,连十几年的老相亲都忘了。你打量打量,这话传出去,咱们家几个做官儿的老爷,如何在官场上立足。一下子得罪十几家来,内中还有几家都是王爵,这饥荒万万不能打。”
平儿听了无话,只垂了头在心内默默计算。凤姐动了动身子,仰了脖子靠在青色百花填棉大引枕上,合了眼沉神:“我为何忽剌巴地要这账本儿看,原是我心内有个算计,要从这账本上抽出往年办香料的余剩,悄悄挤出来端阳节的礼。只别误了南安太妃寿礼的大头儿,又悄悄地不与人知道这是挤出来的,方可两下同时办好。横竖是好东西,只要账本不错,库里定是还有的。谁知打我好一记嘴巴子!越怕不中用,越是出了错漏。”
平儿叹了一声,点头道:“不怪奶奶生气。素日家说如今当家辛苦,头一件事就是人心不齐,暗地里总有那胡伸脏手的。如今这起小人不是上来了!只知道自己吃饱了,却不知这是抽干了水池抓鱼的法子。只是如今气也没用,二奶奶总该变个法子来,填补两节送香料贺礼的亏空。”
凤姐冷笑道:“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好轻巧。”
便把丹凤眼略转了一转,灯影儿下两腮含威不露怒,微咬贝齿已慑人,想了片刻,便说:“我马上算出端阳节的分例,做了账,你拿对牌立刻叫人领银子去采办。不拘哪里的香料铺子,拣最上好的冰片、麝香、青檀、甜梦、人鱼涎、美人泪、鲤珠七样香料,买空了也要给我凑齐。横竖把这一宗儿先解了,免得到时候和南安太妃寿礼撞在一起,催命鬼儿似的难人。”
平儿道:“先把这宗儿香料办出来,又要闹空了一批香料铺子,到时候反倒凑不齐南安太妃的寿礼,这可如何是好?”
凤姐道:“这我已有了个主意。江南甄家收着咱们五万银子并一批香料、丝绸、精瓷、书画等物,原是先前办皇家的进贡,偏那一年皇命天下行从简风气,就没要了,存在他家。如今都支出来,香料一项也就够了一半。另外再去几处庄子上传人各地去跑,三个月内不许歇息,应也就够了。”
平儿笑道:“原来如此,这样挤凑的法子也就是奶奶行得出来。单办南安太妃的礼将将够了,再添上端阳节的礼断然不成。”
凤姐道:“所以要依我的主意。待你二爷下晚回来,跟他商议了,不拘哪个庄子,能挤出来的现银子都拿来,先悄悄挤出端阳节的分例。”
平儿答应了,正要起身给凤姐换茶,那凤姐仰靠在大引枕上,忽想起一事来,起身招手儿道:“平儿站着。”
平儿便回转身来,静听吩咐。
凤姐想了想,便道:“香料是一项,还要配着香袋儿锦囊等物。老祖宗吩咐了,这才合南安太妃的喜欢。明个起早卯正二刻,你把家里所有女红好的女人知会了,婆子、丫头、媳妇子、老嬷嬷各种人选出领头的人来,过来听我吩咐。”
平儿应着,瞧凤姐脸色刚强,一面又向屋外叫丫头唤人去,叫彩明、彩霖等写字好脑子快的小童儿别睡觉,即刻进来。便笑道:“奶奶这架势,又是要通宵做账写册子了。我去传厨房预备些鸭子肉粥,给奶奶做夜宵。倒是怕二爷贪图歇息熬不住一晚上,又要奶奶与我两个劳累命的盯着。”
凤姐方笑了笑,揉了揉眉心,方才眉眼立着恼了半日,也觉额心沉痛,眉头僵酸。便说道:“鸭子肉粥也罢了,前儿外头送进来几笼子鹌鹑,给我炸一盘子来,我要口内有味儿才能提提精神。至于你二爷,由他去吧!他回来若不死在床上不起来,那才是菩萨显灵了。”
平儿便赶着去厨房传了饭,又吩咐外间值夜的婆子整夜烧着滚水,预备凤姐随时换热茶。下晚时贾琏回来,果真丢了马鞭和衣便躺上床,只要了热酒滚烫地喝了两口,便要睡觉。
凤姐略推了推他,将这香料一事的烦难说了两句,那贾琏躺在床上,捉了凤姐的手揉她的戒指:“我刚往庄子上跑了一趟,一肚子气,你别招我。这事我不管,男外女内,我管上外头给你弄银子并宴席来往迎待男子,这些七琐八碎的事儿你还来与我说,当我有八个头?我要睡觉了。”
凤姐啐道:“你倒说你一肚子气!我不光肚子里是气,现在连鼻孔子耳眼子里都是气!素日都是你太过宽了,只看着底下人哄你取乐儿,他们做什么事就都不管了。如今可不就闹出亏空来!这事若果有个闪失,到时候我只与你算账。你便睡去!有你两眼一闭睡不醒的时候。”
贾琏素日知道凤姐的脾气,若是急起来,那嘴里的哪里是舌头,分明是刀子。便翻身起来,一双风流眼转如春波,鬓发微乱,脸色油粉,直问到凤姐脸上去:“泼辣子也要挑个时候。几年前你刚做年轻媳妇子,还不是你自己兴头着讨老太太喜欢,说要分担家事。自那之后越发得了意了,里外管事全是你一张嘴。这会子知道烦难了?难道我不烦难,你但凡是个男人,也试试一日内走三四个庄子的苦恼!到一处一处哭穷,要几百两现银子像是要杀他的家人,一张张脸子够你看一日的!”
凤姐见贾琏不但不与排解她的烦难,反倒连珠炮似地说起嘴来了,柳眉一立,刚要说话,平儿恰恰在帘外说道:“二奶奶,东府里珍大奶奶打发人来说话。”
凤姐便把贾琏丢开,起身站在床边,那床上垂结的如意珠子摇晃晃略遮了脸面,一张三春俏桃美人面冷笑不分明,指他道:“你不用跟我耍狠。好坏都是你们家的,我倒成了热脸贴冷屁股的了。赶明儿我真甩了手,你别来求我。”
说着便出去了,贾琏哼了一声,自倒在床上生气睡了。这里平儿给贾琏放下床帐子,心内无奈道:“偏在这时候火上浇油,何时拌嘴不成!”
一面夜里服侍了凤姐整一夜,将那端阳节需要采办的香料明细做了出来,又通宵做了南安太妃寿礼的单子,天亮时方好劝歹劝凤姐睡了一会子。
次日起早卯正二刻,凤姐便起来,叫平儿把家里女红好的女人都叫来,在房屋别院的抱厦前听命。天犹未擦亮时,院子里便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平儿选了几个管家媳妇和有年纪的婆子嬷嬷,上前来听凤姐吩咐。
凤姐一夜没好生得睡,眼圈儿微乌,精神沉重,越发显得丹凤三角厉眼冷,不语不笑威煞人。端着小盖钟抿了口茶,方淡淡道:“如今要预备五月里南安太妃的寿礼。我这里开出了礼单子,内中有仕女全图如意香囊十个、四季百花图锦囊十个、工笔花鸟汗巾子二十条、工笔山水双面异色绣香薰扇面子二十个、全种花样儿的扇坠子五十个,另外宫中过些日子会赏出新出的宫花样子,照着那样子把绣袋、绫罗腰绳儿、手帕、枕巾各样绣出二十条来。横竖我五月间就要,少不得这个春天大家就辛苦些,把这头一件大事放在心上。最要紧是要做工精致,不能出一点子错,要是哪里有了不足,我必要寻出人头儿来清算;再者那宫花样子最是繁密,描样子绣花时用好笔好纸,别给我弄出花子来。横竖辛苦这三个月,过后我自然赏你们。”
底下人听得活计如此繁重,更兼内中有宫花样子,又是一种烦难:既是给南安太妃送礼,宫内的礼样自不能少,又不能求宫内放赏,只得自己置办。若是弄好了,便显出贾府承得起皇家的恩泽,送宫样子也不错的;但凡出一点错缝儿,不但要受凤姐的罚,只怕还有大的责难,人要说贾府这样人家竟连宫里的花样儿都糟蹋了,不说是不是手艺不到,反倒要说成心不尊重,糟蹋了宫里的东西。
这般想着,底下人虽都答应着,却知是领了要命的差事。但凤姐素习是个说一不二的,谁敢在她面前说不中用,不过由领头的女人们领了批着明细的册子,便散了。
这里平儿打发众人去了,因向凤姐道:“奶奶倒是把账头算明白了,只分派给人办去。我却想出一件事来,那宫花样子非比别的东西,咱们家那些绣娘虽都有好手艺,但冷眼看去,一个个不是见得大场面的。心里知道这是宫里的东西,倘或心里害怕,手上便抖,眼睛也花,再好的手艺也要糟蹋了。倒不如将这宫花样子交给外头没见过世面的裁缝绣娘做去,只怕还好些。”
凤姐叹道:“你也糊涂了。我为何死乞白赖要家里做这些宫样子,自然有我的道理。这礼必要全从咱们家出,办得好了,内中又有宫廷的东西,送到南安太妃那里,方才瞧着咱们大大地尊重人家,知道高看人家的王爵位子。若是交给别人做去,又是些不三不四没头脸的人,你当那些个大家子都是聋哑?他们的眼线到处都钻虫儿,能有个不知道的?这三个月里你给我好好地盯着这事儿,这宫花样子是这批东西里重中之重,谁若砸了场子,不能留情。咱们家也正好该清清那起子仗着手艺白吃饭的混子了,趁这个机会,那些个钻沙的统统打出去,我也清净。”
平儿听了,也只得如此,便答应着退了出来。站在廊牙子下想了一想,倒有个主意,只不能再扰凤姐,倒要有个别的心腹悄悄商议。这么想着,便索性到园子里来,拣了处僻静亭子,叫了个小丫头子去传话叫人。未知叫谁来商议密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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