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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小红袅袅去了,贾芸眼中犹有美人翩影,一时只当她还在眼前,笑盈盈与自己说话。一阵风来,在头顶吹动细海潮子般的沙沙花叶响,贾芸方才惊回神来,但见眼前日光流动,风景如画,却不见了佳人身影。
贾芸眨眨眼睛,细想方才情景,心内豁然开朗,暗笑道:“她好好儿地领我从这里走,想是要碰二婶来的。若我原路回去,今儿就错过了,又要白等好些日子,只怕这事儿就到不了我手里。”
他也是个剔透心肝,小红聪明,他也聪明,两人的心意倒是相通了,也不用言语。
贾芸心内便有一股蜜甜暖流,说是喜又更有三分愁,默默呆了一回,看天色也过午错了,就没有出去。只待时辰到了,便过账房来说了凤姐的话,账房里找人核对过了,便将对牌交给贾芸,批了一张单子,叫他去库里领银子。
贾芸一瞧,单子上批了二百两,真个是天上掉下来的。待领了银子,按着单子上的名目算了各项所需银子,便出了贾府,先往倪二处还了他的银子。倪二跟贾芸道贺,笑说了两句闲话,收了银子去,自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往三街上花匠方椿家去买花苗树种,雇了两个知园林的花匠跟着,等后日进去种树。一时无事,贾芸等着他们包好种子拿出来时,闲站在院子里瞧各处堆放的花苗。因见一处花盆不同,不是陶泥的,竟是明亮亮一座白瓷的;苗儿开得也比别的花儿细致,已露出大半雪白来,骨朵如星,十分可爱。
贾芸虽不大通晓花草事,单拿眼睛看着也知道高低。便问方椿道:“那花苗儿有趣,是个什么花儿?”
方椿笑道:“二爷好眼力。那是一盆子白海棠,俗称‘美人裙’的,开好了细腻如纱,就好像姑娘家穿的裙摆子,好看得紧。只是难种,生不好就有了杂色,花就糟蹋了。如今我也只育出这一盆子苗儿来。”
贾芸听着,心内动了动主意,便想起那日进园子监工送兔子所见的景色来。心内道:“那日指给我看的宝叔叔的屋子,外头坡子上略光秃了,想来种树栽花的工程就要在那儿。既离得宝叔叔近,又素日听说他是个爱好闲情风雅的,应是也喜欢这物儿。不拘怎么说,花是好的,若能讨得宝叔叔的喜欢也是好的。”
这么想了,便从单子里算出二十两银子的闲钱来,与方椿买了这盆子白海棠苗儿。回到家里,与他母亲说了得了事务一话,他母亲也高兴,且把手里针线放下,笑说:“你许久没好生吃饭,今儿我才在街上买的好豆苗,与你炒了吃。”
贾芸笑说:“母亲还当我是个孩子呢,都是小时候爱吃的贪嘴儿,现在哪还这样了。”
他母亲只管下厨做了几个菜,好好蒸了些白米饭与贾芸吃,又说了些进府做事需得小心等语。
贾芸一一答应了,待吃完饭,帮他母亲收拾了桌子,趁她不在意时,将那些针线活计并顶针儿线筐都藏了起来,笑对他母亲道:“如今这一项事务得了些闲钱,母亲也不必日夜做那些没要紧的东西。瞧您眼睛越发不中用了,还不好生养几个月。”
他母亲也笑了,推推贾芸的脑门儿,也就罢了,自此几个月内便清闲养神,贾芸也全了一分孝心。
只说到了日子,贾芸带着人来进园子种树栽花。照着那单子上批的数目,又叫雇来的花匠各处泥土查看了,配着远近景色,说定了哪里种什么树,何处铺什么花儿。当下里把地儿圈起来,从东至西山坡子上围了帐子,自去监工着底下人干活。
园子里见有外头男人进来干活,丫头们也都不出来胡逛了,裙子袄儿等物也都不拿出来晾晒。贾芸盘算着怎么把这盆子白海棠给宝送去,又见不着个人,只得等着。
可巧这日工程正做得火热,贾芸见众人手忙脚乱,趁外人不见,挽起袖子来帮着挖坑填苗。这日天气开阔,碧空如镜,风吹得清爽,远远送来些莺声燕语,说说笑笑从这边过去了。
贾芸便起了身一看,是几个面生的丫头,看着也有十六七岁了,花枝招展,裙钗生辉的,打扮得不像是普通丫头。她们远远指着这边围着帐子的地儿,不知说笑些什么,便沿着沁芳流水一径往上去了。
那边正是宝的屋子,贾芸琢磨着:“是不是宝叔叔房里的丫头?”
便留了个心,默默记下了几人脸面。赶这日午后,工程略松,大家歇歇,只管看着那草苗儿晒太阳时,贾芸便嘱咐他们别乱走,自己带了那盆子白海棠出来。
沁芳流水隔着一道蜂腰桥,再往上是柳色新新的山石子,往后去才是怡红院。贾芸站在蜂腰桥垂柳下张望了望,远近也没个人影儿。估摸着此时宝中觉也该起来了,却不知在没在家,不好直接就去看的。
正看着,忽听背后有个娇嫩声音道:“爷是哪里来的,在这里做什么?”
贾芸一回头,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绑着两个童女髻,红润脸蛋,双眼呆纯,只管站在那里揉弄柳条儿,一面瞧着贾芸。
贾芸笑道:“有些事务,在这里等人。莫非坏了什么规矩不成?那我这就去了。”
那小丫头摇摇头,倒是纯真可亲,笑说:“又没人看着这里,有什么坏了规矩的。我只见爷张望上头,可是要看宝二爷屋里有没有人?”
贾芸听这话没有防备,倒是可以打探,便笑说:“原是有些闲事,想拜见宝叔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这位姐儿可是宝叔叔房里的?”
那小丫头点点头,只把柳芽儿揪下来,往水里扔去,逗那些个小鱼儿游过来嘬喋。贾芸说:“这会子宝叔叔中觉可起来了?”
那小丫头笑道:“起来了,刚打发我去看林姑娘呢。爷要是找宝二爷有事,就上去问就是,站在这里也没人瞧见。”
贾芸正想让这小丫头引路,有人带着过去,总比自己冒冒失失一个人探头儿过去的好,别人就说不出什么了。刚要说话,只觉眼前忽悠一下,有如雾里红花一点开般,泛起些柔影儿来,便有一个窈窕身影从桥那头来了。
那小丫头听见脚步声,探头一看,便拍手笑道:“好久不见姐姐了。”
来的不是别个,正是小红,手里托着个红布包着的盒子,打眼一看便瞧见了贾芸,不由含笑一颔首。
贾芸正因上次小红暗中相助自己的事儿,感佳人柔肠,心中更有些不同寻常的悸动。便也把身子微躬了,且让她们两个女孩子说话。
小红便向那小丫头道:“坠儿,你不在宝二爷房里头伺候着,站在这里贪玩。”
坠儿笑道:“哪里轮得着我伺候宝二爷。晴雯、秋纹、碧痕几个大姐姐围得风儿透不进去呢,宝二爷才打发我去问林姑娘的安。可巧老太太那边给林姑娘屋里的丫头算钱来,正在数呢。林姑娘见了我,就抓了两把给我,这可是我的好福气。”
说着,便拿手帕子托了出来,松黑黑二三十个钱子儿。小红见了,替她包起来,笑说:“别显摆,仔细丢了,数好了好生收起来。”
坠儿拉着小红笑道:“姐姐陪我说说话,到那边亭子上去,也好替我数数。”
小红笑道:“我给珠大奶奶送东西去,回来也没什么事,你且去那边望翠亭上等我,我回来找你。”
一面说着,一面过了蜂腰桥来,笑盈盈溜了贾芸一眼,侧了脸儿装着看云,口内只说:“二奶奶在家还问了一句,不知二爷那工程办得如何了。”
贾芸笑道:“苗儿快铺好了,这几日看着那花土填实了,就都好了。”
小红点点头,轻咳了一声儿,便拿起手帕子来贴了贴脸儿,上了山石子要走。
倒是坠儿笑道:“姐姐换了手帕子了,旧的不如赏了我。我现在还用粗布的,擦得脸儿像村姑子似的红呢。”
小红一面去了,一面留下话儿道:“我才丢了一块手帕子,你倒找我要。待回来我给你一块就是了。”
贾芸心中一动,抬手撩了柳条儿张望看时,小红灵秀身影已经隐去了。坠儿在身后说道:“爷可要往宝二爷房里去?我带着你去吧,免得你在这里白站着。只是若扰了屋里,可别说出我来。”
贾芸听这话可笑,但也得了这呆笨丫头的便利,便点头道:“那就劳烦你带我过去问门。”
一面和坠儿走着,一面说道:“你叫坠儿?”
坠儿也不瞧人,如孩子一般,愣愣地只顾随手揪柳条儿玩,有什么说什么,回答“是”。贾芸侧眼示意小红去了的方向,云光入眼,照得眉眼玲珑:“才刚跟你说话的那个,你们看起来亲密,可我在二门上见了她,她说是琏二婶子房里的。”
坠儿说:“那是二奶奶才叫了她过去的,她原来也是宝二爷房里的。她去了时屋里的姐姐们也都纳罕,不知她怎么被二奶奶瞧上了,惹得晴雯姐姐还说她私心攀高呢。”
贾芸听了这话不大舒服,想来那些年轻丫头们说话脆亮,不知轻重,言语大约难听。因说的是小红,没来由心里更堵了堵。便回神说道:“她叫什么名字?”
坠儿道:“我们都叫她小红,好像原名犯了跟宝二爷和林姑娘一样的字儿,进来时才改了。”
贾芸心内盘算,大约小红也沾着一个“”字,莫非名字便是“红”?这名字在贾芸心里反复翻腾,竟似迷药一般。
贾芸想了想,便笑说:“她方才说她丢了块手帕子,前儿我倒捡了一块,不知是不是她的。”
坠儿听了,拍手笑道:“我才跟她讨帕子,爷倒捡着了。我就拿了这帕子去,看她谢不谢我。”
贾芸笑道:“哪来的话,她是你姐姐,你拿着她的东西自然该还的,还要谢?”
坠儿撇嘴道:“小红姐姐跟屋里别的姐姐不一样,我给别的姐姐跑腿儿送话都是该当的,若是慢了她们还要说我。小红姐姐爽脆,一里是一里的,自然疼我。”
贾芸听了,倒像是这话是夸自己的一般,格外高兴。寻思了,他便从袖子里将自己一块半旧的青灰纺布帕子拿出来,迎风轻摆:“就是不知是不是她的,你且拿去问问。”
坠儿不疑有他,只管拿了过来,笑道:“爷还能有错?定是她的,我拿了去,看她怎么谢我。”
贾芸道:“给你也罢,若是她的,你得了她什么谢,可不能瞒着我。”
坠儿答应了,把贾芸的帕子揣了,兴兴地指给贾芸看:“那就是宝二爷的门儿了,爷去敲就是了。”
说着只管做自己的事儿去,倒大喇喇就把贾芸留在这里了。
贾芸心中好笑,好个没见识的丫头,做事大手大脚,倒也不撒谎。便探头瞧了瞧,见有两道槅门,外门内站着个看门的小丫头。贾芸便特等了等,待那丫头瞧见了坠儿,知是她带着人来的,方走过来,问道:“宝二爷可有空儿?我这里想给二爷送点东西,又不知他得不得闲儿。”
小丫头答应着,便进里门去回了,一时有个大丫头出来开门,给贾芸打了个千儿问道:“爷是哪里来的?”
贾芸看着正是方才绕了山坡子去的一个丫头,笑道:“原是在那边山坡子上栽花种树的,因办理花草种子,得了一样有趣的东西。想着宝二爷可能喜欢,便来瞧瞧,也问宝二爷的安。”
那大丫头便进去了,一时出来请道:“宝二爷请您进去。”
贾芸忙答应了,带着那花盆儿进来。一进来,只见院子里几个丫头浇水的浇水,喂鸟的喂鸟,见了贾芸,都把身子避了。却又有几个丫头见贾芸人物俊秀,不由得在墙角后探头悄悄地看。
那大丫头回了屋里,只听屋里帘卷香风,传出一个极清润的少年声音来:“是谁?”
贾芸便隔着帘子行了单膝跪礼,恭恭敬敬道:“请宝叔叔安。”
门帘子便撩开了,只见一位家常穿着银云鹤绣纹长衣,下头散着兰青云锦袷裤的公子出来,披着一件防风吹的莲花缀珠小风领,散着一头如墨黑发,头上松松戴着个白点翠抹额,手里拿着一本书。见贾芸行礼,笑说:“快起来吧。原是丫头来回我,有人特特给我送东西来,又是面生。若是不见着实不好的。”
贾芸便答应着起来,一抬头,正亮出一张如脸庞来,双眼如星犹多辉,面似满月添峻华,虽是略瘦了些,然眉目精致,不输深院里娇生惯养的男儿们。
这出来的便是贾宝了,胸前悬着金项圈,缀着那通灵宝连着璎珞珠带摇摇轻响。见贾芸十分斯文清秀,说是头一次上门见礼却又瞧着脸熟,便坐在廊下雕漆凤翅木大椅子上笑道:“我看你面善,你是哪个房里的?”
贾芸笑道:“侄儿住在后廊子上,不在本家儿里。我母亲是后廊子上的五嫂子。”
宝点头笑道:“原来是芸儿,前年家里子弟聚会时见过的,我倒忘了。那时我就看你长得有出息,如今越发出落得好了。再长好些,不像是我侄儿,倒像是我的儿子。”
说着,便自得趣味,中秋月般的脸庞上笑如春风。
帘子一开,那领着贾芸进来的大丫头倒了茶出来,放在廊下小茶桌上,笑道:“二爷又不害臊了,这位爷比你大三四岁呢,就说起儿子来了。”
一面请贾芸上廊子来喝茶,别站在院子里被风吹了。
贾芸不认得这大丫头,只忙笑道:“劳动姐姐了,我原是进来送些爱物儿的,不敢讨茶吃。”
宝笑道:“别折煞她,她是咱们这里的丫头。”
一面笑着拉了那大丫头的手道:“袭人,你进屋里去吧,女孩子受风吹了才是不好。”
袭人便笑着进屋了,贾芸方知那是宝屋里有年头的大丫头。且不敢喝茶,只把细心包好的花盆子托起来,放在廊牙台阶儿上,说道:“二婶子打发我进来,在宝叔叔房外头一围山坡子上种树的。因我买苗子时看到这一盆新鲜东西,想着宝叔叔风雅,想来会喜欢,才给您送进来。”
宝得了新鲜,便让打开瞧瞧。贾芸就把那花盆子取出来,宝轻抚花骨朵,细细赏玩了一回,又嗅嗅清香,笑道:“倒是没大见过这么色纯的白海棠,难为你弄了来。”
贾芸笑道:“宝叔叔若喜欢,才不枉费侄儿跑了这一趟。只是宝叔叔方才夸侄儿有出息,倒是不敢当。若是我像您的儿子,只从我父亲早年没了,也没人教导我。宝叔叔若是不嫌侄儿蠢笨,要教导我出息,认我做儿子的话,那倒是我的造化了。”
宝原本一句玩笑话,不想贾芸乖觉,跟着说了一篇子讨乖言语,倒是笑个不住,指贾芸道:“原来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你倒是伶俐。只是我心思从不在男子身上,也没大心气儿教导你。我看你现在就已算是有出息的了,只不知日后如何。”
贾芸赔笑说了几句话,宝便有的没的跟他聊,问他种些什么花草。贾芸便略躬了身,站在那廊牙子上,远远指给宝瞧,说要种些芍药牡丹等语,又要栽些竹子衬那山坡。宝跟他闲聊了几篇子,略有些懒怠了,指着那白海棠笑说:“这个我喜欢,留在这儿吧。也辛苦你了,日后得闲儿了只管来找我,我带你园子里逛去。你只说日日进来找凤姐姐琏二哥来,都是些俗事,难免鬼鬼祟祟的,不如我带你玩去。”
贾芸答应着,便把那花盆子交给丫头们放去了,便要告辞出来。他颔首行礼时,宝略歪了头,支着书本儿在膝盖上,只顾瞧人,眼神倒有些痴。回神笑道:“我倒觉得你比别的男子不同,又不知何处不同。你且去吧,看好那工程,别叫那起浑人冲撞了园子里姐妹们。”
贾芸告了辞,便出来,自己寻路往回走。刚过沁芳水畔,忽听有人叫他。未知是谁,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