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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贾芸回了家来，将银子交与他母亲存着。他母亲问他吃饭不曾，贾芸心里有事，只胡乱吃了半碗粥，一碗荠菜肉沫汤，便伺候他母亲先睡下了。
贾芸披了衣裳坐在外间，搭起二郎腿来，抱臂团身坐着，以取暖意。一面想着这房屋正好在顺风处，快春天了仍是冷，正好有了银子，要赶快添些木炭驱驱残寒才好，也可照顾到母亲的身子；一面脑子里渐渐都是回来时看到的那场乱子，不由在脑内细细地过着，细嚼其中不对。
贾芸因想道：“借着那灯笼一瞧，那妇人手里应是两个纸人不错的。怕是深院子里人不常见，我成年在后廊子外头，挨着市井，庙会年关卖些个驱邪的纸人，可不都是那样的。只是庙会年关卖的纸人，原是为了烧了它祈福，以求一年的吉利；那妇人鬼鬼祟祟，没头没脑拿了这玩意进去内屋，又赶上宝叔叔身上不好，断乎不像是好事。”
这么想了，一面拿小烛剪把烛花剪了剪，一面垂眸含光，静静寻思：“既是拿个纸人，又奔着病人过去，那玩意烧了驱邪，单是那东西在，反过来就是邪祟。大约是给宝叔叔招邪去了。”
原来贾芸最是细心，别人瞧不见的事儿，他都看在眼里。既看到了，待要丢开手不管，贾芸可就吃也吃不得，睡也睡不成了。果然这夜里便辗转反侧，只觉事情不好，次日起来便要往贾府中去。
他母亲还说：“昨儿才交付清楚了事务，今儿又跑进去，未免太琐碎了，人也看你没出息的。”
贾芸只穿上一件雨过天晴色长衫，拿金色香麻小绳儿束了腰，蹬上掐腿闪面小黑靴就出来，一面说：“我有件不放心的事，母亲别担心，我只在外门悄悄打听，不到里面去招摇。”
说着便去了，还是从凤姐房外二门院子上过，院子里外一瞧，竟是一个人都没有。茶炉子也冷着，也没小厮看门。贾芸心中纳罕道：“从侧门进来时，平常总有四五个人在房檐子下闲打牙儿的，今日也没人。难道是有什么事，人都去了？”
正想着，才要去别处探探风声时，只见一个小厮忙忙地从院子上过去，要往里屋走。从院子中一过，便看见贾芸，站住脚赔笑道：“爷真个来得不巧！这会子家里都快闹翻了，爷肯定说不上话，还是请家去吧。”
贾芸正愁抓不着个信儿，忙拉了那小厮道：“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道：“宝二爷病了，琏二奶奶也病了，两个现在都发烧说胡话，连床都下不来。平姑娘才打发我去回老太太屋里，把宝二爷吃的保命万全神魂丹拿来给二奶奶吃一丸，我得快走了。”
贾芸忙让他去了，便往内院子来，只听大观园内一片闹腾，角门上也站着好些闻风而来的外家子。要进去又进不去，探头看热闹。贾芸因在府内办过事务，比别的立不起来的外家子不同，里头有下人认得，便放了他进来。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来旺媳妇等管家娘子们领着丫头子们，又是换水又是拿新毛巾的，在外头忙个脚打后脑勺。贾芸往怡红院外一站，只听里头哭声连天，心肝肉地叫着“宝”。来往的丫头们个个抹泪不止，袭人等几个大丫头守在屋里一步也离不得。
贾芸跟着贾琏、贾蓉几个有脸面的公子进了屋里，只在帐子外一看，隐约见宝躺在床上，面如白纸，人事不知，怎么叫也不动。贾母和王夫人在床边已哭得双眼泣血，屋里屋外都没个分明。
贾政则坐在桌边，看女眷们这般悲痛，大夫又请了七八个了，宝和凤姐没有一个明白过来的，只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眉头紧锁。贾芸见事情重大，悄悄拉了贾琏问道：“前儿见了宝叔叔和二婶子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倒了？”
贾琏皱眉道：“哪里是病倒！分明是着了魔。宝兄弟脸烫伤了，才好了些，正和姑娘们说话，突然蹦地三尺高，倒在床上就说胡话。你婶子更是茶饭不进，竟是提了刀子就要杀人。要喂她汤药，有什么砸什么，只乱嚷我们要药死她。这会子两个都躺在床上，跟死人竟没区别了。”
一面把贾芸丢开，弯腰请贾政道：“老爷，我和蓉儿再去请个大夫吧。”
贾政只是沉着脸，将桌子一拍，说道：“都是些庸医！来了这么些大夫，到底怎么说？”
贾琏忙道：“只说是痰迷心窍，外加虚汗惊梦，神智昏迷，最要紧先稳了心窍，不然就是吃药也吃不进去的。”
贾政更是皱了眉，无奈点头道：“再去请大夫吧。只是儿女生死，各有天命，如今也只能尽力去救了。”
贾琏答应着，连忙叫了贾蓉出去，临走时回头叫贾芸道：“芸儿，一会子你去我屋子里瞧瞧你婶子的好坏，这会子我抽不开身。”
贾芸答应着，贾琏便一阵风似地去了。宝屋里犹是哭声不绝的，袭人把刚熬好的汤药往宝嘴里喂，只流了出来，再吃不进一口。
别人乱一团，女人只哭，男人只愁，唯有贾芸心里有个计算，往宝枕头底下床褥子上多瞧了两眼。又想到贾琏方才与贾政言语，说最要紧的是惊梦迷心一症，心里忽地一亮，敏思飞转，眨眼有了个主意。
但见贾政坐在那里发愁，贾芸又不好直接就走，只往后退了退，等着时机。忽听袭人一声惊呼：“宝二爷睁眼了！”
满屋子人忙都抢上去看，只见宝被袭人、晴雯扶起来，脸色惨白，满脸虚汗，睁着一双迷魂无神眼，呆愣愣看着虚空，口内只说胡话：“从今往后，我可不在你们家了！快给我收拾收拾，穿上衣服，送我回去！送我回去那白云中，红花里！”
神叨叨说完，宝一口气没上来，摔回床上，这下当真是气息全无，死人一般。贾母和王夫人搂着宝，哭得是天昏地暗，没个分解。贾政长叹一声，只跺脚长吁道：“孽障！难道我命中无子，终究留不住这个冤孽！”
贾芸待要去劝，只见一个妇人拉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进来，那少年站在贾政身边，犹拿指头擤了擤鼻子，举止荒疏，形状猥琐。那妇人向贾政赔笑道：“老爷也不去劝劝老太太，只管这么哭，哭坏了身子如何使得。”
贾政正眼也不看，只挥手道：“女人们自己去劝解，又来问我做什么。”
那妇人答应了一声，忙忙地过去了。贾芸在一旁冷眼一瞧，心中咯噔一下，有了计算：“可不就是昨儿拿着纸人的那妇人！瞧这光景，定是老爷的那位赵姨娘了。”
那赵姨娘素日没有尊重，贾府里多有嫌隙言语，如今蹭到贾母跟前来，拿手帕子给老太太顺着心口，只劝道：“老太太，您也别太过伤心了。依我看，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了，好好儿地送他去，也免得一家子都难受。如今哥儿已是不中用了，只管舍不得他，他在那一世里也不安生。”
没等说完，贾母兜头一口啐在赵姨娘脸上，指了她的鼻子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要你来多嘴！你怎么见得宝不中用了？又怎么见得他在那一世里不安生？你别做梦！弄死了他，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这起□□挑唆的，只要害他！如今你以为你称了心了，你以为我饶得了你？”
赵姨娘捂着嘴巴子，一声儿不敢吱，缩头缩脑站着。贾政便上去，将赵姨娘推开，喝道：“还不滚出去！”
赵姨娘忙灰头土脸跑了，这里贾政扶着贾母坐下，好言劝道：“母亲别生气，我已吩咐琏儿去请大夫了。”
贾母气得胸脯起伏不止，只管坐在那里抹泪。
赵姨娘跑出去时，顺手把她领进来的那个少年也拉出去了，倒好生撞了贾芸一下。贾芸便知那少年是贾环了，将前日所听言语一回想，心内道：“八成就是这母子使坏。先是烫了宝叔叔，如今变出那纸人的法子来，让宝叔叔和二婶子两人都着了疯。”
只是贾芸心里明白，话却断不能说，没凭没据，说了岂不是自己寻死。便退出来，叫上两个小厮一起往凤姐这里来。到了外门上一听，也是一片哭声，内中又隐隐的有人乱叫：“黑了心肝的！你们都想害我，看我不杀了你们，喝光你们的血！”
这言语着实怕人，贾芸听了心里也发寒，便知凤姐较之宝更疯了。急急砸了砸拳，转了两圈，又不好进屋去，只叫一个小厮道：“你进去瞧瞧，替我请出一个人来，我有话说。”
那小厮便说：“平姑娘哭得了不得，哪里还能出来听爷说话。”
贾芸皱眉，不怒三分霜寒，凌厉了道：“除了平姑娘，你不认识别人了不成！有一位小红姑娘，请她出来。”
那小厮虽是不解，也只得跑进去传话。帘子一撩，一朵红花儿似的妙影轻巧跑出来，站在几步开外，贾芸一听那声音，登时从心里头清爽到天灵盖子上去：“芸二爷？”
贾芸见是小红，也是怪了，打从进来就满心里想着要把这事儿与她说，似是世上只剩她一个人似的。忙近前几步，与小红悄悄道：“我信得过姑娘人品，这话才与你说。前儿我送进来的那香料盒子……”
小红不待说完，脸上犹有泪痕，跺脚急道：“二爷还有功夫跟我聊那个闲篇儿！”
贾芸见她急了，恐她不听，一急之下拉住人手，只顾忙忙说道：“你听我说完。那香料盒子里还有一个小锦囊，里头有一把沙砾大小的珍珠豆子。那是我跟着冰片麝香一起买的西洋物儿，别处不见的，说是拿一颗磨碎了混在香烛里烧，闻了最治惊梦失神的。只怕二婶子没把那物儿放在心上，自不知道，这会子只管哭，还不拿出来试试！”
忙忙说完了，贾芸见小红粉面融滑，一双水杏眼犹有泪光，愣愣痴痴看着他，方看见自己还拉着小红纤纤手。贾芸忙把手松了，小红一时收不回去手，脸如桃花，拿帕子掩了唇只说不出话来。
贾芸只当自己冲撞了她，忙把明眸弯了，笑得温如美：“好姑娘，我一时急了，你千万别在这时候发呆。将那珍珠豆子送些给宝叔叔去，两边都烧着试试。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你背着人摸摸二婶子枕头床褥底下不见人的地方儿，看有什么怪物儿，拿出来烧了。里头都是女眷，我不好进去的。”
小红听了这话，芳心如烧，眼中又涌出泪来：半是因为凤姐和宝两人大病，闹得实在可怕，又惊又吓心中悲痛；半是因为这贾芸，哪里来的这般细致人，忙忙告诉我这些好话，只因信得过我，知道我的好。又被贾芸拉了一回手，从小儿养在深院子里的姑娘何曾与男子这般亲近过，一时肌肤火热，桃色满面，抖了半日唇也无话，干脆一扭头儿就往屋里去了。
贾芸见小红也不说话，就那么兜头走了，到底不知她听没听进去。满眼里都是小红方才那绣帕遮面羞不尽的美态，脑子正乱着，忽见小红跑出来，将一个锦囊往贾芸手里一塞，只说道：“芸二爷快把这东西带了宝二爷那边去，若真如你所说，那可是救命的！”
贾芸不想小红这般利落，这定是知道东西放在哪里直奔了过去的，不然怎么也要找片刻。又不及细想，小红也顾不得和少年挨得紧密了，只推着贾芸急急出去，一面悄悄急道：“我这就摸二奶奶床褥子去，爷进了宝二爷的屋子，只管把这话说给袭人姐姐，让她去摸宝二爷的床褥子。”
这些荒诞言语越是说得急切，越是莫名荒唐有趣，再加上小红一溜烟把贾芸推了出去，手忙脚乱的更是有趣儿，贾芸倒掌不住笑了：“你不如把我扔出去，急得这样！”
小红也笑了，又把脚一跺，只顾着回凤姐屋子里去。这里贾芸拿着那锦囊，忙忙地往宝屋里来，已有新到的大夫在那里诊脉了，只是摇头说不出所以然来。贾琏又忙着回去瞧一眼凤姐，一时从上到下恨不得拆了房子。贾芸看准了，忙上前与一人说道：“好姐姐，听我一句话。”
不知贾芸这法子究竟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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