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僧道疯疯癫癫,大唱大笑飘然而去后,一阵雾影遮霞,不知所踪了。只听怡红院内小丫头们忙乱嚷道:“宝二爷说话了!”
原来那美悬挂梁上后,宝本是死人一般躺在床上,此时初月上升,精华照耀美,流出清淡光彩来。宝便皱了皱眉,抖了抖唇,迷迷糊糊呢喃些什么,只是哼哼,也不真准。
恰恰贾琏贾蓉两个又请了大夫到了,那人给宝诊了一回脉,笑道:“没两位爷说的那般要紧。痰塞已通,只是神智尚不通畅。俗话说,‘心智迷蒙,皆由痰症起,以致心脉不接,呼吸有碍’……”
不待说完,贾母道:“你只说怎么治好了,谁跟你背药书呢。”
那大夫忙鞠躬笑道:“不妨事。待我用银针扎通公子血脉,让血气通了便好了。”
说着取出银针来,往床边一坐,分青红二脉寻了穴位扎下针去,轻轻转动针尖儿。
又闻屋内有种奇香,神清气爽,美至天灵,因见了那床边烧的香烛,笑道:“这是什么香?单一闻,这畅通气息的清爽之效,竟胜过用药了。想来这香烛烧着,先缓了公子的痰迷之患,眼下方才好些。”
众人听了,都看向袭人。袭人忙回道:“是外头一位芸二爷忙忙拿来的,只说试试,不想真的中用。”
王夫人方想起方才有个少年在外头回贾政的话,心中有了几分意思。
又听贾母道:“咱们往外头去,别妨了大夫扎针。”
因哭了大半日,老身沉重,几个丫头小心搀扶着出了外堂,在小花厅里坐着。贾政忙命几个家人看着里头,出来向贾母请安道:“母亲哭了半日,只怕也不受用了,还是先请回去调养吧。”
贾母道:“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调养什么。只要宝好了,我也好了。才刚是谁来过,说了那些胡话?”
贾政便把那僧道的话说了一回。贾母道:“既是这样,只把女眷留下,婆子们看守在外门。男人们都出去吧。”
贾政答应着,便叫男眷们都出去,自己也要道罪出去。贾母唤道:“你站着。袭人方才回了一位什么芸儿,你可知道?”
贾政忙说了贾芸是怎么送进来那珍珠豆子一语。贾母心中暗暗动容,点头叹道:“你留心着那孩子。如今家中不成器的太多,倒不想外头屋里竟有个好孩子。”
贾政应了,便带着男人们出去了,只留王夫人等贴身女眷在内。一时贾琏等人询问了大夫,知是宝不妨事,便忙又请人过来看凤姐。
刚一进屋,平儿便拭泪笑道:“直要把人吓死!这会子二奶奶总算好些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喊饿呢。”
贾琏便让大夫进去诊治了一回,也说不妨事,开了一篇子去毒养神的方子,也扎了一回银针。
两下里闹了个天翻地覆,总算安静了,人人大松一口气,该出去的出去,该伺候的伺候。这边荣庆堂内,姑娘们正掌灯坐着,有的下棋解闷儿,有的私私低语,只有林黛就站在门边儿张望怡红院方向,只管等着宝的信儿。
一时晴雯打帘子进来笑道:“宝二爷知道喊疼了!大夫说了,喊疼便是好了。这会子略醒了些,正嚷饿要东西吃呢。”
大家听了自是欣喜,林黛犹更心安,拿手帕子握了握心口,念了声:“阿弥陀佛!”
宝钗听了,便噗嗤一声儿笑了,说道:“那如来佛真是比人都忙,才要保佑着宝和凤姐姐好过来,这会子又要管林妹妹的姻缘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独林黛薄面桃色,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波露流光,娇急不胜,只跺脚揉帕子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明日一个个不知道怎么死呢!半点好的不学,倒学凤丫头贫嘴贫舌的!”
一面说,一面红着脸打帘子出去了。丫头们忙跟着,只见林黛贴着门边儿张望久了,受了风吹,额头略痛,一径往潇湘馆去了。
路上正碰见几个穿廊子过来的丫头,拿着药盅、水壶、毛巾等物。见了林黛,都忙贴边站着颔首问好。林黛便知这是去凤姐处的了,便问道:“凤姐姐可好些?”
丫头们回道:“好些了,这会子要擦身熬药,喂些米粥解饿。”
林黛点头道:“你们快去吧。”
丫头们方忙忙地去了。
这里林黛看天色,群星已露,天河遥遥,风吹星子如潮水带花,远近一片烟蓝接山傍水。回头见荣庆堂灯火通明,笑语微微;再看大观园盛景幽微,路径曲折,不由感动心肠,只管在心内默默胡想:“宝一病,这么些人围着,莺燕多情,他又是个极有情的,心恨不能劈成十瓣儿,每个人都疼到了。也不知是多我一个,还是少我一个?一人心终究那么大,也不知有我一个,还是没我一个?”
一面想,一面动了愁肠,眼睛微酸了,只管回潇湘馆来。至日后宝和凤姐两人用药辅膳,静养了好些日子,依旧神清体健,总算好了。
只说凤姐养了十几日后,便觉身子无碍,把医嘱休息三十三天为妙的嘱咐丢在一边,又如往常操持起事务来。因将病时落下的事务一一排解了,平儿也将她病时家中上下事务回了一遍。
凤姐便知贾芸一事,倒默了一阵子,眼波深沉,半晌才笑道:“他竟是个天上掉下来的。我成日家说没有可靠的人,许是神佛听见了,给我送了一个来。”
平儿正端着燕窝碧稻细米粥来,也笑道:“奶奶素日不信神佛的,今儿又念起佛来了。”
凤姐笑道:“虽是不信,念佛也是好话。如今南安太妃寿礼这事儿越发紧了,我倒白耽误了这些功夫。只这十几日,园子里又有许多事务生出来。”
便对着册子,与平儿一一交代了:“园子里要置办个新戏班子,上回大姐省亲用的戏班子被宫里看上,如今已进了宫了,要再买一批;各处还要添些灯烛并琉璃灯、长明盏、流水灯等物,预备夜里的宴。这两项都还有限,最要命的仍是那香料。”
平儿道:“二爷已到庄子上,打发各处人开始采办去了。”
凤姐道:“派了谁跟着?”
平儿回道:“东府里小蓉大爷跟了一队,林之孝、赖大各跟了一队,往江苏、淮南那头去了。”
凤姐听了道:“这也罢了,都内的香料铺子也要紧着采办。再有不足时,便打发人跟西域的商队说合,好歹也弄出一注来。”
平儿服侍凤姐吃了两口粥,皱眉悄悄道:“咱们当真没有西域商队那头儿的路子。二奶奶也知道,家里政老爷最是个学究的,一提西域二字,只说是蛮夷子,因此家里人不敢对这事上心。”
凤姐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事儿悄悄办也就罢了,我已有了人了。”
平儿心里通明,知道是谁,因问道:“这正经是大事,一则跟西域商队交接,那起人跟咱们不同种儿,事端又多,端不是好弄的;二则都内、江南香料采办到底有限,若要填补足了,只怕西域这一块儿还是个大宗儿,若是砸了,这么大的漏洞哪里补去。”
凤姐便拉平儿近了,悄悄计议道:“你不是说,上回芸哥儿送进来的那包子珍珠豆子,是西域来的么?”
平儿道:“倒是这么说的,只是芸二爷不过是从香料铺子里购进的,这又不是他的路子。”
凤姐道:“好歹是他办来的,他也能再沾着。如今我只能当他是个膀臂,他也算救了宝和我一回命。你看他又安安静静的,也没进来声张讨功,倒动了我的心肠了。你把这事儿说给他去,只说库上的银子只管他领,要把事儿办好了为上。”
平儿答应着去了,便叫人去后廊子上请贾芸过来,亲自把这事儿跟他一说。贾芸心内虽是高兴,但也没立刻兴头着答应了,将前后琐碎细想了一想,便说道:“我跟姐姐有一说一,这事儿端是个难的。我只不过偶然买到了这珍珠豆子,那香料铺子的主人跟我又没有交情,既是他独一份儿的路子,我红口白牙一说,人家岂能让我沾。”
平儿道:“二爷是个明白人,你的话也是二奶奶的话。但这事是二奶奶信任你,爷若是推脱,我们自也知道这事极烦难的,也只得罢了。只是这饥荒就再难解的。”
贾芸听平儿如此说,虽话没挑明,分明是说了凤姐的难处。凤姐一生刚强,绝不开口求人,自说烦难的,但这话岂不就是这意思了。既依傍了我,我要推脱,在这节骨眼子上给了凤姐没脸,日后再难进这个门的。
贾芸细想了半日,心内有了计算,便沉了那撞击翠温润声,正色道:“二婶子和姐姐既认我是个中用的,我若不接这事儿,打的不光是我的嘴了。我就应下来,姐姐只管把对牌银子交给我,赶这一月西域的商队散了之前,我就把二婶子要的东西送来。”
贾芸一不起誓,二不说难,有什么说什么,全是真话。平儿倒心头酸了一酸,眼见得这少年有才有德,难得是有一份膀臂却不借着求荣使坏,更是比别人不同。便说道:“二奶奶说了,二爷只管拿银子,务要办好这事儿便是。”
贾芸答应了,当下里领了对牌,从库上白花花批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平生没见过这么多钱,拿着那银票子站在风里,只管细想。
贾芸自是爱银子,穷奔劳忙是为的什么,银子自是亲的。然想想前后,看看当下,眼皮子绝不能浅了。吃了这银子,便是一顿□□毒,饱也饱了,就等死了。因此便想道:“这个利不能贪的,贪了就有今儿没明儿了。我如今有个法子,先去那香料铺子探探这事儿的虚实,回来要到倪二那里去一趟,有个计较。”
于是贾芸便一径去了,过二门院子时忽生心魔,只管往院子里瞧去,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小厮看着。原来贾芸想起在此处头一次见着小红,这一见便魔怔了,一过此处便想起她,总觉着她就在眼前儿似的。
自嘲了一回,拿着银票子去了,出了荣宁街直往那香料铺子上去。未知贾芸如何周旋的,后事自明。
只说凤姐宝这一遭魔魇好了后,贾府里又收拾了几日,方才上下安宁。这里小红也伺候了几日,又要替平儿监着底下人熬药做粥,不出一点子错,以免凤姐身子又添病痛;又要往大杂院子处跑,看小丫头们的花样儿活计做得如何了。所喜小红上次发威,看院子的婆子们都有了忌惮,平素里管得也严了起来,倒也没出什么错漏。
这日小红验完了一批花样子,告诉小丫头们将那花样子纸晒了出色,好去绣花的,便出了院子。身上乏了,回凤姐屋里倒是远的,便过了角门往园子里来,寻了个花坡子坐坐。
此时大观园内春景渐来,早开的桃花儿已是星河般结满了树。虽是细小的,瞧着却十分有趣,如霞似烟,不分明又勾着人眼。小红便坐在山坡青石子上,一面拿手帕子轻轻扇风以解疲热,一面看着头顶桃花纷飞如雨,哗啦啦一阵细雨绵绵声,地上便铺了许多花瓣儿。
也有花瓣儿落在小红头上,倒是衬得一头绑了相思团髻的乌黑头发可爱。小红也不去撩花瓣儿,任凭落了一头一身,倒觉花香满身,有趣得很。
正在歇息时,小红只听耳畔隐隐风声内夹了泣音,如怨如诉,虽听不分明,端是动人心肠,一股酸涩由心至眼,堵在心头,眼又有泪。小红便纳罕起身,寻着那哭音儿找去,绕过花坡子上,正是桃花开得好的地方,地上春泥柔软,淡青浅绿交错,映着地苔花藓等物,似是花海一般。
几处青石子嶙峋遮挡,成走山跃峰之势,正是“有山有海”的园景意趣了。小红探头儿一看,只见一个袅袅身影侧身坐在一块青石子上,手里拿着细细一把花锄,软帕遮面,呼气如兰,声声断续,桃花也不如她的脸容粉融光华,已是泪痕满面。
小红一瞧,原是林黛,只穿着一件杨妃色交襟圆领缀兔小裙,脖子上带着璎珞垂珠桃花领子,未免单薄,又坐在风里哭。脚下一座小土丘,犹有几片花瓣露在土外,花锄上还坠着一个小锦囊。
小红心内道:“林姑娘这是怎么了?虽素日知道她体弱爱哭,也不保养着些,只管在这风里呵气。”
刚要过去劝慰,只见远远地又有一个身影,长身立,神辉精华,也站在风里只管弯腰捡着什么,拿衣襟兜了。
一阵风来,又有桃花飘飘落下,那身影便把头上一撩,抖了什么也兜在衣襟里。不时抬手抹抹眼睛,似是擦泪。
小红远远瞧着,看着却是宝的身影,那动八成是在兜桃花儿。这宝林二人一个痴,一个迷,这般凉风儿不好生保养着,偏跟着桃花儿搅在一处了,又哭又弄,没个开交。
那里宝远远瞧见了林黛,正要过来,谁知林黛一扭头,也瞧见了宝。却是一起身就走了,急得宝忙忙上来赶,兜着的桃花撒了一地。偏生有人叫:“宝二爷。”
宝只要追林黛去,那边却跑来一个丫头拉住他,忙忙说道:“老爷叫你呢。”
宝正跌脚说:“稍待一会子,惹怒了老爷,我死了也罢了!”
一面还是要赶着找林黛去。那丫头是个没见识的,听说宝要违了老爷,吓得了不得,哭着不放:“二爷不去,我可就死了!”
小红听得分明,心内早知是怎么回事,大约宝林二人又闹了别扭,林黛使了性子,不理宝。宝近不得林妹妹,这才是大病。
这般想着,小红便一扭头,提起裙摆来绕过花坡子,自追着林黛去了。黛正走到假山石上一座小楼前,便咳嗽个不住,到底是被风吹了,站在那里只顾揉心口。
可巧小红过来,扶着林黛道:“姑娘上楼里坐坐,避避凉风儿,我叫茶房马上送茶来。”
林黛倒吓了一跳,笑道:“你这丫头,敢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小红扶了林黛进了小楼,掩好窗子,又给林黛传热茶去,便笑道:“姑娘又迎着风哭,脸儿红红的。”
说着便用林黛随身的小香囊里的香丸子化了,替她轻轻擦在两腮和眼窝下头,解了解风吹红肿的涩痛。
一时又服侍林黛喝茶,黛只一心不见宝,怕还在这里倒被他赶上来,只吃了一口茶,便说:“巧的是你在,你便送我回潇湘馆吧。”
小红知道黛的意思,俏皮抿了嘴儿笑了:“好姑娘,你瞧瞧这里这风口儿,出去要把人吹得脑门子嗡嗡响呢。好歹热乎乎吃了半钟茶再去,存了暖热在心里,也不怕了。”
林黛待要说什么,忽听外头隐约乱叫:“林妹妹!”
便把手帕子一握脸,又娇又急,嗔道:“这没道理的!又赶上来了!”
便要起身。
小红忙轻轻将林黛一按,悄悄笑道:“姑娘说我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我就管一回闲事。瞧这小楼里烧得好暖炉,又有好茶,偏这会子要出去吹凉风儿做什么?不管宝二爷有什么错处,素日待姑娘都是把心窝子掏了出来的。好姑娘,您坐着。”
林黛被这一番好话说动了心,引动心事,早又把眼圈儿红了,低头拿手帕子擦泪。小红便探出楼门儿,招手叫宝:“宝二爷,林姑娘在这里呢。”
宝正乱跑乱找,抬头见了一缕水红如梦影,又听见“林姑娘”三个字,便图不得了,只管忙忙地上了楼来。且不知宝林二人是何故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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