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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小红拉了林黛上了小楼，等着宝赶上来。这里宝跑了上来，气儿还没喘匀，只顾把“好妹妹”三个字叫了几万声，只说不出别的话来。林黛只抹泪不理，宝拉她的手，她也丢开。
小红给宝林二人换了热茶，见他二人都只是抹泪，一个痴痴啰嗦，说些“妹妹要是不理我，我死了也罢了”等疯话，一个就是不理，越发显得软临风弱不胜。
小红心里笑了笑，便将楼门掩了，自己出来，留他二人在那里缠绵不解。虽素日知道林黛有些性子，宝却偏生是个最能服软的，一个怨不得哥哥，一个撇不下妹妹。就是一时恼了，两人闹个别扭，不用旁人解劝，哭湿个一条帕子也就好了。
因此小红便出来，叫了几个巡园子的丫头在那里候着，等着伺候宝林二人。又叫几个小丫头分头去了怡红院和潇湘馆，叫宝林二人的丫头瞧着主子一时半会儿没回来，就来这里接。当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去了。
且说贾芸在凤姐这里领了个要命的差事，拿着轻飘飘一张银票子倒觉着千斤重，一路出了贾府，心内将一把算盘打了个底儿掉，方才细细地生了个主意出来。过了荣宁街，只往上次采买冰片麝香的那家香料铺子上来，将银票子塞进袖子里，装一身轻巧无事，只进来四处看看。
铺子内原有几个客人，贾芸只顾装着看那些香珠儿成色，暗暗把耳一竖，听得那掌柜的与人说道：“你拿这个价儿来，别说是我这里，满城里都不能卖给你的。”
便有人笑道：“你别糊涂。你今儿不卖给我，那就等着放库里烂了吧。你这里通共靠这些个香料子撑着门面，若是这一遭儿烂了，不是擎等着关门么。”
那掌柜的咳声叹气，只拍着桌子道：“往年冰片、麝香的价从没下过五两，你今儿要二两就拿走，岂不是砸我的门面！你才是别糊涂。我早听了些风儿，那贾府里正忙着办香料大宗儿，满城里的铺子他们都要买遍了，难道我这东西还怕卖不出去不成！”
又听人笑道：“你不用跟我花马吊嘴的。我也知你这铺子如今周转不开，但凡有现钱，能有两处柜子都是空的，没钱进货？等着贾府来买你的东西，也需看看管事儿的人能不能瞧见你这破烂门面。你这里剩些个冰麝不过都是沫子罢了，当真去卖也卖不过这个价钱去。不如屯给我，好歹先周转些现成的银钱去，你也好吃饭用，别饿死了，等不到发财的时候。”
掌柜的兜头啐了一口，便要轰人出去：“没心肝的黑心种子！偏生打起我这里主意来，看准了我如今艰难！你且等着瞧，我穷死饿死，也不卖给你！”
一面骂，一面推了个人出去，直从贾芸身后出去了。那人被轰出去，还只站在门口笑道：“既这么说，你到时候可别求我去。你就是跪下来舔我的门槛子，我也不管你了！”
一面说，一面也不知道个有脸没脸，涎皮大笑着去了。
这里贾芸暗地里把眼一溜，外头去了的那人五短身材，精壮粗鲁，头巾子也不好生盘。不是个炎热时候，倒把胸襟大喇喇敞开了，只大摇大摆笑着去了。
贾芸瞧着那人倒有些眼熟，好像是在贾府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掌柜的轰出了人去，气得脸上红白不接，鼻翼直扇，又没好意思地向屋内几个客人道：“也没什么好瞧的了，诸位请去吧。”
其他人便觉没味儿，都出去了，只有贾芸站着不去。待人都出去了，便走到掌柜的旁边道：“上回我在这儿买了些冰麝送人，人都说好。这会子可还有这些东西，你只说价钱就是了。”
那掌柜的抬眼把贾芸一溜，从鼻子眼儿里哼笑了一笑，说道：“我也不瞒你，爷也长着眼睛，只管瞧去就是。有几个柜子是结了蜘蛛网的，又有几个柜子里只剩些粉末子的，都不成个形状了，这种东西能卖几个钱？我不哄你，你只去了吧，到别的铺子里去找。”
贾芸看了看周围，言语温和，笑得亲切近人：“我走了几家，都说要给大户儿屯着货，已有人早早儿谈好了价，只等来货。这会子又要我到哪里找去？我因见着掌柜的这里货不普通，件件都是好的，却不想情景变了，竟似走错了地方。”
掌柜的便叹了一声，将臂肘往账台上一搁，因着贾芸说话乖觉爱人，便也跟着说起来：“世道变了。前儿我还有些货，先卖了一注子给那宁国府里，原本等着再进货，还跟那家谈价的。谁知我糊涂油蒙了心，偏觉着那西域物儿来钱，因此下了个本钱，要买一大笔来倒卖。谁知这好早晚了，那货还是不来，我这里跟钱庄赊来的贷钱又周转不上，那货也打了水漂儿，这里钱庄又把我铺子里折压的东西收了去。两下一场空，我有什么办法！有冤也无处诉，擎等着关门儿呢。”
贾芸听了这一篇话，有些缘故，又不好特特地就问，只顺着话头说道：“我看你这里又不是什么东西都没了，七种香料各样都还有些，也没那般不堪。折算折算扎堆儿卖了，也有人要的。方才有人跟你谈这一宗儿，我听了倒也想问问，掌柜的却发了脾气，我就没敢说话。”
提起方才那事，掌柜的咬了牙道：“那是来跟我谈生意的？那是黑了心肠要来害我的！我这里就算只剩了些香料沫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价钱压得那么低，自己屯了货去好倒扁儿，我怎么办？”
贾芸瞧了眼门外，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说道：“这是有人瞧着你东西卖不成，要低价跟你全都淘换了？”
掌柜的气得摆手道：“谁知宁国府里也出来这样的东西！说给别人也不信。我就这个脾气，他既然跟我说出这些浑话来，我还就杠上了，不卖又怎样！我真要饿死了，我就把棺材往他门口一横！晦气全糊在他门房上，让他也不得安生！”
贾芸听掌柜的骂得直喘粗气，又听得“宁国府”三字，心里咯噔一声，忙拉了掌柜的装着急，悄悄笑劝道：“还没到那个光景，你倒自己给自己招晦气。这话可不敢乱说，让那府里的人听见了，可就真不好了。”
掌柜的笑指着贾芸道：“你不用跟我做这些像生儿。我一般也认得你，你虽是住在三街外头的小家子，也姓贾。这会子你也不用帮他们说话，又不是你说了两句好话，他们就真好了。哪里没有几个不干人事的下流种子，也不是我说不说的事儿。”
贾芸便握了掌柜的手，拍拍手背，含笑道：“我若真个只是做像生儿帮着姓贾的，还不赶紧溜，站在这里等你骂。只不知那人到底是谁？我才从那府里来往了几次，见着众人却是还好，也没涎皮赖脸到这般地步。”
掌柜的见贾芸言语温顺，也缓和了语气道：“若真个是深院里头有规矩教导出来的，也不至于这样。好像是外廊子上一个姓金的小子，是一个外家子的侄儿，没头没脸的，果然不成人。罢了，说了也是白说，我也晓得这一遭儿我就等着关门了。倒是你不嫌我破落，多说了两句话，我也解闷儿。你瞧瞧这里还有些什么沫子能用，你就拿了去吧，我也不要你的钱。”
贾芸听这掌柜的言语决绝，已是没了路可走了。心内暗暗盘算了一回，便说道：“只说尽剩下沫子了，倒也不是。我方才瞧了，也还有些有成色的货，只是不多，成不得大数儿，凑不成一笔生意。但我眼下正是要办这些东西，多一注也是好的。你既不愿意卖给方才那个没天理良心的，若看得起我，就跟我做一注如何？”
掌柜的听了有些门道，忙拉了贾芸道：“这话怎么说？”
贾芸笑说：“你是因为在西域那边的门路受了阻，这边盘给钱庄的抵押又没着落才这样，不是你人品的事儿。我信得过你，且将这些下剩的货卷了卷订下来，算了银钱押在你这里。到了日子来取，你那本钱和货能回来也罢，若是不能，单就这些东西我也要了。”
掌柜的眼睛一亮，忙道：“可别拿我取笑儿！我今儿遭了那混小子一遭取笑，老命气掉了半条，可受不住无赖话了。”
贾芸笑说：“如何！你信不着别人，也不许别人信你。我原是知道你这里货没问题，只是情形略有些艰难，半是办我自己的事务，半是帮帮老家儿罢了。你既不愿，当我没说，我就走开。”
说着，真个了个揖，转身要走。掌柜的忙赶上来笑道：“你我也算街坊，虽没大交结，人却都说芸二爷做事爽利，也有良心。怎么今儿说走就走了！你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星。既如此，你开个过得去的价，这些东西囫囵一算，我都给你了。”
贾芸眨眨眼睛，便在屋里寻了个椅子坐了，只笑说闲话，不着急应承：“我的事务也略有了些着落，你的心也落地了。这会子只管在那里大呼小叹做什么，也没旁人，说两句闲话也罢了。”
掌柜的便把几个还有东西的抽屉攒了一攒，各种香料沫子分别包了。贾芸便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是从贾府库上支出来的散碎钱，也不数，放到掌柜的跟前。掌柜的一掂量，倒笑了：“爷莫不是从哪里发了财来？也不数，这些钱便是正价买好东西去也还有余，偏看上了我这尾巴根子。”
贾芸笑道：“我说一是一，既说了一半自己方便，一半与你分忧，自然要做好的。你且坐下，我还有些新鲜事儿要问你。”
掌柜的便坐下来，只管和贾芸唠家常。
贾芸扯了两句云里雾里，有的没的，方渐渐说到这铺子的光景上来，近日怎么亏空，货物怎么不好办理。便引到道儿上来，问道：“前儿从你这里买了西域来的珍珠豆子去，你还好一阵夸说你有门路。我只当是什么好路子，原来也不禁风吹。”
掌柜的叹道：“谁都有艰难的时候。原是我有个远房亲戚，从前倒与我交好，他是个蛮夷油子，学了两句鸟语，专会和外国人结交。我便顺着他的路子，攀了西域的商队，特特地弄了些没见天日的新鲜东西来。可不原以为是好的！谁知道那商队近日停了货运，再走不动一步的，东西也拿不来，钱也没着落。”
贾芸便问道：“这是为什么？打头几年就听说西域的商队来得勤，都内富贵人家多添了西洋玩意儿。怎么如今倒走不动了？”
掌柜的道：“只恍惚听了个信儿。我走门子的这一队西域商人马坏了，个个生病，连人也要染上，便把马都丢了，不敢再沾的。原本要再添些马去，谁知这些蛮夷子眼皮子浅，一向是屯满了东西只要一次卖完，周转开的活钱倒没有几个。这会子宫里猎场换马，早把马儿买空了；下剩的自然是贵物儿了，他们那点子钱又讨不来的。偏生遇见这事儿，连人带货耽搁到商道上了，没有运货的苦力，难道要靠人一步步把东西都背进城来不成！”
贾芸眼珠儿一转，也叹道：“原是这样，当真是饥荒。那些西洋油子怕是也急得了不得，又不想带累了这么多人。”
掌柜的叹道：“这也是命。今儿是得了二爷你的好处，我感激你，才跟你说这些。告诉别人去，没得讨笑话儿，人只说我跟蛮夷子交往，落不得好儿也是该的。”
贾芸便把身子一凑，在掌柜的耳边说道：“你跟我说些真心话，我也跟你掏出些心肠来。如今府里正需要办些西洋物儿，也是奇了，竟再弄不来的。你说感激我，我却不敢领；倒要趁着这句话，求你帮个忙。”
那掌柜的得了贾芸的好处，还不至于关门大吉，也是个响快实诚人，便附耳过来，听贾芸说了一番话。沉吟片刻，因说道：“论理是不该告诉芸二爷的，我那亲戚是我自己暗地里的门路，我又不知小门小家地私下里跟西域商队通生意，究竟有没有朝廷法度在，因此再不敢声张的。”
贾芸笑道：“所以你糊涂。你看我可是那样会声张的人？府里的手伸得自然比你远，能得知远处的信儿。庄子又是远近都有的，少不得有远处的庄子能叫上人的，就与你那商队通上信儿了。若是买办得来我们需要的东西，我办理这事儿，承着你的情，能不帮你也算计算计的？算计不来是一说，我有没有这心又是一说。我要是你，少不得试试。”
那掌柜的听贾芸说要通这个西域商队，找自己那远房亲戚的路子。原是有些犹疑，又听贾芸道：“你也想想这个道理。那荣宁二府里承着官爵，名下有田庄产业，这是皇家许给的权。若是再找上商路的事儿，又算做了私商，这事儿不好张扬的。更何况找的是西域的商队，但这事儿说到底只是我们府里自己采办东西，又不是坏事儿，只是说出来不大好听。我葳蕤了这么几年，好不容易在那府里寻了个事务做，我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偏办出不好听的事儿来？”
掌柜的听了，细想了一阵，狠下心肠，拉住贾芸道：“好二爷，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救了我这一注钱，让我吃饭，横竖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如今也怕不到那上头去。只有一句话，务必悄悄儿的，别声张就是了。”
便在贾芸耳畔说了一通，又说：“你既要寻我那亲戚的门子，我就写封信你带去。但通不通得着还是两说，二爷找我帮忙，我是帮到了。”
贾芸便起身揖道：“果然这样，我这银子竟不是帮你的，是谢你的钱。且看日后如何，若是好了，大家自然都高兴的，你只放心。”
掌柜的答应着，便忙忙地去后面写了封短信来，交给贾芸。贾芸又说了些话，便出来，掂量着掌柜的方才言语，便直往倪二家来。未知二人商议些什么，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