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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明月如钩，光华微淡。映着贾芸一双清明星子眼，一身青色公子襟，越发面如明月，形似仙鹤。也不顾夜里骤然冷了，只急着先往家去，告诉他母亲一番话。
因说道自己要出去，约要去个四五日。他母亲急着要给他打包袱，带干粮，口内说着：“这么大孩子了，还没个缓急，这么要紧的话怎么到眼前了才说！”
贾芸拉住他母亲，笑道：“母亲不用忙，我走的是官道，路上都有驿站。家里留下了些银子，您只管吃好穿好，不出几天我就回来了。”
他母亲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贾芸道：“自然是急事，不是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上办得成的，需要走到远处去。母亲只放心便是，儿子大了，又不会被拐了去。”
他母亲又嘱咐了两句，临出门时把贾芸一拉，将自己贴身的一个绣袋儿替人系在腰间，只红了眼圈儿拉着人说不出话来。贾芸知道她的心思，拍拍人手儿道：“待我回来，给母亲买好驿站里的糕子吃。”
说着便去了，虽是说得利落，毕竟从小到大没这么出过门儿，要一去好几日。虽然不舍，也不是见不着了，心里简断不再纠缠，一心只办正事去。
贾芸揣了银票子并一些散碎大子儿，带了件防风的羔羊皮细毛儿对襟袄子出门来，往倪二家里去。他家里正点着灯烛，房顶上隐约有些炊烟，碧青青乱了月色。
贾芸敲开门，倪二家娘子迎出来，吓了一跳，忙朝院子里喊：“是芸二爷！”
贾芸笑问好道：“嫂子身上可好？”
倪二娘子忙着迎贾芸进来，跟在后头笑道：“多谢二爷惦记着。”
一面又向屋里催道：“好没眼力的！说着芸二爷来了，你还不快些！”
一面只见倪二忙忙出来，袄子犹未套上袖子，笑骂他娘子道：“芸二爷在这里，你只管一副母夜叉相，招人笑话！快和女儿进屋去，我跟芸二爷说话。”
倪二娘子便进去了。
贾芸便说：“你们正做饭，倒是我打扰了。”
倪二笑道：“二爷哪里的话！您来得巧，素日请您都请不到的。快进来，热乎乎的喝上两杯酒。”
贾芸摇摇手，说道：“我不是来讨酒吃的。有件戳心的事，实在难人，我思来想去，若不靠老二你，却还能靠谁？”
倪二见贾芸眉头微皱，墨发沾露，知是急急来的，沉了心忙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二爷只管告诉我。”
便拉着贾芸进屋，往堂屋里坐了，叫他娘子烫酒来。
贾芸坐在炕上，倒是暖和，随意搭了个二郎腿，简易可亲，因说道：“那日你仗义许我银子，我恍惚听了一句，你那时要往马贩子王短腿家去。你们两个交情如何？”
倪二道：“割头换颈的交情！从小儿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只是二爷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贾芸将头一靠，与人低语道：“府里有一项事务生出来，要与一队西域的商人买东西。偏那起西洋人不要现钱，如今他们马匹都折了，只要马。前儿我们自己的马场养了几年的马刚进了贡，没有剩余。府里将这事托给了我，我想起你的这个朋友来，只不知能不能帮我的忙。”
倪二皱了眉细想，嗐声道：“前儿我还跟他喝酒，他还抱怨，屯了些瘦马，去不去来不来的，只是砸在手里，想来手里是有的。”
贾芸道：“你引了我去见他，我跟他商量。但有一样，我需靠着老二你：因你是个好汉，我自然也认你的朋友不差的。我因不认得他，却偏有大事要找上他，看在老二你的脸上，我只信他不会打我的嘴。若是不然，我也不敢说了。”
倪二知道贾芸有急事，这般急时找上自己，冲的是素日的情分。倪二别的犹可，义气是一辈子丢不掉的，最听不得这般真恳言语，心软了十回，拍桌说道：“二爷这话戳我的心窝子了！你认我是个好汉，我还认二爷是个好男子。不然怎会也不要利钱，也不要文书，只因你一句烦难的话就把银子给了你！你只放心，如今既然找到我，我便跟你拍了胸脯，这事我来。”
一面说，倪二娘子早把酒烫了上来，请贾芸喝。贾芸心里有事，头一次行这般厉害手段，又要出远门，不由感慨，道了谢便把酒滚烫地喝了一杯。倪二陪着喝了一杯，便说道：“只不知芸二爷何时要见他去？”
贾芸道：“越早越好。五月里是南安太妃的大寿，城里四处都要看严，不许杂人进出，这是定例。所需东西趁那之前置办了来最好，没时间葳蕤。”
倪二听了，把眼珠儿转了一转，一砸拳道：“可是要赶快！我想起来了，那王短腿跟我说了，这一两日就要往平安州去，置办新的幼马苗子的。一走就没了日子了，来回三五个月常有的事儿。”
贾芸便把酒杯一放，当机立断，下地便穿鞋：“说不得了，就现在吧。”
倪二也忙穿鞋，一面笑说：“这三更半夜又未免急了，只恐他早喝了酒挺尸去了。”
贾芸也笑了，三分急七分笑，声口越发地简厉，说道：“挺了尸，就招魂叫回来！”
一面拉了倪二道：“咱们素日有情，我才跟你说。老二你只放心，这一桩子事儿完了之后，我不会忘了你。”
倪二道：“若说我是图二爷你过后怎么谢我，倒是你这聪明人错了主意了。我素来是个泼皮，天不听地不听，只凭我自己愿意。二爷若是信不过我，我今儿就不出这门，也罢了。”
贾芸拉了倪二出门，只管由他披星戴月引了路绕过巷子口，往王短腿家去，口内说道：“我不说就是，都在心里。”
这里倪二忙着带了贾芸到王短腿家来，果见没有灯影儿，窗门都黑的。
倪二便向院子里叫道：“月亮没圆呢，你就睡了！快起来，有正事！”
叫了两三声，那屋里方亮起一盏油灯影子来，门一开，一个精壮身材的汉子拿灯披衣出来，犹有三分睡意，声音却是响快，啐道：“哪里来的催命鬼！好好儿地跟你说了，我明儿一大早就要往平安州去，得早歇歇精神。你倒来拆房子似地敲门！”
一面说一面把院门开了，拿灯一照，只见倪二旁边还有个色如美的高挑少年，揉了揉眼睛，忙问道：“这是怎么说！”
倪二笑道：“这是荣宁街后三廊子上的芸二爷。若不是他要来见你，我懒得敲你这门儿，由你挺尸去。”
那开门的正是马贩子王短腿了，这诨名儿取的是个反义，原是朋友们取笑儿着说的便宜话。这王短腿正经是个高大汉子，窄腰宽背，方鼻阔口，目有精神，着实有三分人物。贾芸一见，倒愣了一愣，心内暗道：“怎么竟有几分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
那王短腿拿灯影儿一照贾芸，也愣了愣，忽而眼睛一亮，大笑道：“瞧爷愣了，定是忘了我了！也罢，您是大家子的公子，贵人多忘事，哪里还想得起我来。”
倪二听了这话，也奇了，忙说道：“你又疯了，平白跟芸二爷套什么交情呢！”
王短腿将门扇子打开，请两人进屋，一面说道：“你不知道，我心里却不忘的。只是你们这半夜来了，我赶明儿又要走，要茶要饭可是没有的。”
贾芸也不顾凳子冰冷，就着灯影儿旁坐了，叫王短腿近前来，细细把人瞧了一瞧，笑道：“谁半夜里凉风儿吹着，不在家里暖和，倒巴巴儿地跑出来跟你讨茶饭吃。我瞧着你却也眼熟，你我是不是见过？”
王短腿叹了一声，伸了手指头道：“爷别在眼前想，往三年前想，就在那荣宁街后街子上的事儿。”
贾芸皱眉想了想，又把人脸儿端详了一番，忽拍桌子道：“原来是你！我不是贵人，却也多忘事了！”
只见那王短腿单膝跪下了，爽朗行礼笑道：“这方能看出二爷是真好人，行的好儿倒不记得。那年我欠了人钱，逃得了不得，到底被人围住，直要打死。二爷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倒真真是个汉子，不但喝止他们，还替我许了碎钱，由他们去了。若不是二爷你，我今儿就真是挺尸的了。”
贾芸笑道：“你还说呢。那事儿后几日一早儿我开门，倒有个布袋子促狭挂在梁子上，好悬砸了我一头。我想了半日，只猜是不是你还我的，又再见不着你人了。谁知三年内你就在我家两条街后头，世上事又可笑又可怜，我倒是个傻子。”
说着，忙把王短腿扶起来了。旁边倪二拍手笑道：“芸二爷来找我，急得冒火，只要我引着来找你。你们一见了，我反倒成了新来的了！想来也用不着我了，不如我去了吧。”
贾芸笑说：“老二别取笑。正经有事，须你两个都来帮我一把。”
因此便把打算通西域商队一事说了，向王短腿道：“我想着要你的马去，折了最低的价卖给那个商队。有了马就能起步，货就能到。先前我跟着府里本家儿们办了一两次琐碎生意，听说西域的货里香料为最上，次则是洋钟、鼻烟、花种、眼镜儿等物。我正愁香料这一大宗儿，便借卖马这一注，又是生意又是恩情，解了他们的急难，我也好谈事儿。我打听好了，只因他们活钱没有几个，买不着新马，这就是最愁处。别的倒还有限，解了这个急，后话就好说了。”
王短腿听了，只把胳膊一抱，瞧了贾芸清明有神的眼睛道：“我这里只有一群瘦马，虽不济，扛货赶路也是好的。只不知价钱究竟能压到多低？”
贾芸计算了一下，因推测道：“他们在商道上黏着，沿路的驿站也有卖马的，若是能从那里得来，也不至于如此。既然不能，那就是连驿站的老马也买不起，价也要低于这个。”
王短腿没等说话，倪二便皱眉道：“二爷这话略绝了。人都知道，天下的马数驿站的最差，只要不是那传官家信儿的官驿，乐得不置办好马，只凭过往客人自己葳蕤去，好省下这一注钱。那里的马能有好的？价自然是最低。要是比那个还低，岂不是倒赔了！”
贾芸把脸儿一冰，严肃道：“所以才商议。这事到底应该有一方先吃个亏，赚不来的，才能有末尾的好事。我的办法就是先吃亏，顺着这个恩情，好商量的。”
王短腿道：“因为二爷有恩于我，我不驳你的话。只有一件事，那些个西域商队的西洋油子，可是好说话的？他们与咱们不同种儿，谁知安的什么心。”
贾芸道：“这我已有了个主意。我有个朋友，他的亲戚在那商队里头，由他来交接。”
王短腿想了想，道：“二爷可见过那人没有？”
贾芸道：“没有，才拿了信要去找他。”
王短腿叹道：“那如何能信！二爷这一去，少不得我要陪着，这也罢了。只是几个人难弄一队人，若是投了个不靠谱的，发起歹来，你我怎么脱身？”
贾芸笑了一笑，把眼神一沉，面不笑三分寒，眉眼如霜有凛威，说道：“这个你也放心，我自有道理。如今我主意已定，只问你二人一句话。既素日交心，都认是个汉子，这忙你们帮不帮我？”
未知此事如何，且看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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