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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这么一说，倪二和王短腿两个相互一瞧，便都笑了。那王短腿拉住贾芸的手，问道：“二爷心里当真有数？”
贾芸道：“谁大半夜来这里拿话哄你，自然是真的有数。”
王短腿爽朗大笑两声，拍拍胸脯道：“也罢！这回只当我是报二爷当年的恩情。那批瘦马就在我这后头院子里圈着，我原本是不打算要了，只寻个机会便宜折卖了。二爷既然开口，即便是倒贴，我也听你的。”
贾芸笑道：“说什么报不报恩的。这一遭儿少不得请你多照应着，我还要谢你。”
便与两人计议了：“明儿一早便赶了这些个瘦马出城，往商道上去。是何位置，周旋何人都在这封信上，到时候我来打理就是。如今你们这里说准了，我要马上到府里去，叫上人来跟着。”
倪二忙道：“可用我跟着不用？”
贾芸道：“我母亲自己在家，我不放心，烦你替我照看着些。我只请王兄弟跟了我去，只怕我见不得世面，到时候砸了场面，还需老江湖替我撑着。”
王短腿掌不住笑了，拍贾芸肩膀道：“二爷的嘴里能吐出金子来！这声口当真中听。那我明儿也不去平安州了，好好儿地帮着二爷了了你的事，我心里才安。”
当下里计议定了，倪二便回家去，王短腿忙着把瘦马圈好了，个个上紧了笼头，预备好了天亮出发。贾芸要到贾府里去叫人，要走时一面说道：“有一事问你。瞧你这些马都有年头了，跟你是不是也久了？”
王短腿说“是”。贾芸道：“既如此，牲畜都通灵性的，你有没有什么暗地里的口令子，只你说了才有用，它们也听？”
王短腿笑道：“二爷倒是聪明。我们这起养牲畜过活儿的人，都要有这一招，各有各的口令子，旁人学不来也不知道的。”
便把两个指头往唇上一压，响亮亮吹了个哨子。那帮马儿听了，哗啦一声全都跪扣下来，嶙峋后背好生一折，往前一拱。贾芸转了转眼珠儿，笑道：“好伶俐的牲畜。这么一看，我心里倒另外有个计算了。你在这里等我，我赶天亮就来叫你，咱们出城。”
王短腿答应了，贾芸便披星戴月往贾府中来。时辰快到门禁了，贾芸敲开了角门，那里小厮正准备插门，只得又开门道：“这么晚了，爷什么事儿？”
贾芸往值夜的伙房上一坐，拿出对牌来道：“琏二奶奶许给我的，要人要钱只管开口。我如今要两个强壮有见识的大仆人过来说话。”
那小厮挠挠头道：“这会子只怕都要睡了。”
贾芸见他葳蕤，眉眼微立，含冰带霜，厉声道：“睡了给我拖起来！我素日知道这门子上最有年头的是李贵、周全二人，当日是跟过先珠大爷的，阖府上下都给三分面子。如今就叫他们两个来，迟了一步，摸摸你的脖子还在不在！”
那小厮本来见贾芸人物干净，斯文俊秀，只当是个好说话儿的，因此犯懒想含糊过去。没想到贾芸两句话便凌厉起来，吓得忙忙出去，一时便请了两个人过来。
来的正是李贵、周全二人，年纪已有三十上下，因当日跟过贾政，又伺候过去了的贾珠，很受信赖，比别人不同。两人见贾芸虽有些面生，人品却是一流，又见他拿着凤姐的对牌子，忙行礼笑道：“这好早晚了，爷有什么吩咐？”
贾芸略缓和了道：“府里要办南安太妃的寿礼，香料一注亏空得大，二奶奶许我办这差事去。我如今要到一队西域商队那里去置办一大宗儿，请两位哥哥带上一队得力的家人，这就跟我出去。”
李贵忙道：“这倒不难，只是何须这么忙，过几日再去也不妨什么。”
贾芸笑道：“你们哪里知道。这商队如今耽搁在商道上，风吹日晒的没个开交，如香料那般的东西保不住就变了品质。又不知道上情状如何，倘或耽搁久了，他们或者就地变卖，或者遭了劫，这都说不准。只管在这里等着，非要享那两三日的清闲做什么？一并做好了，大家也清净。”
李贵周全二人听了，也觉有理，便忙着去清点家人，带了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并一车子火把、削棒、迷烟等行路防身用的东西，再拉着五六辆空车预备装货。当下贾芸点了人头儿，便带着众人往荣宁街上去。
此时天儿将将擦亮，犹有一两颗残星幽微。贾芸带着人先去叫了王短腿，令他赶着马跟上来，一队人绕着城边去了。赶城门一开，立刻出去，直往商道上来。
贾芸拣了匹瘦马骑着，虽是看着卖相不好，倒也是轻健有力，一路上喝水吃粮也不停下。果真算得不错，就是这般赶着，到了商道上也好早晚了，天色将暮，生生走了一天。若是耗着日子不动，拖得更是饥荒。
贾芸照着信上的消息，过了两三处驿站，往青沙飞舞不生花儿的荒凉商道上来。这条商道虽然略偏僻，但却离着都城最近，只要赶得快，胆子大，倒也不妨走这里。
瞧着离商道平地处近了，远远的竟能瞧见一两道黑黢黢的烟气，似是炊烟。前头望哨的小厮跑过去登高一瞧，忙跑回来道：“前头有人，好大一帮抱成团儿，在那里烧火呢。”
李贵问道：“看得准不准？”
小厮道：“七八分准。有人也有东西，一大包一大包的，却是堆在地上，连一匹马也没有，没个扛货的。”
李贵忙回头瞧着贾芸。贾芸道：“这就是了。”
因翻身下马来，叫过李贵道：“你跟我过去，周全哥在这里带着大家望风。叫你们过去时再过去，若有不对，我们就擦火石子叫你们。”
便把手里两块火石子掂量掂量，放在腰带里。
王短腿赶了两匹马跟上来，再带上几个灵活有劲的小厮，有个帮靠又不显得来势不妙的，由贾芸领头靠过去了。到了近前一看，果然是一队西域服色的人，个个深目高鼻，褐发微卷，风尘满面的，靠坐着在那里说些咕里咕噜的话。
先有人瞧见了贾芸他们，忙嚷了句什么，这帮人忙都起来，一个个有戒备之色，只瞪着贾芸。贾芸倒是翩翩大方，只把眼一扫这些人，果见一个中原人模样的瘦小汉子在内，缩头缩脑不上前来。便叫了那人的名字，问他可是姓甚名谁，因说道：“没带刀没带枪的，你怕什么？过来说话，我有你家表叔的信在这里。”
那人愣了愣，犹豫着蹭上来，隔着几步扬起脖子道：“信在哪里？拿来我看。”
这边那些个西域人瞧见了王短腿牵的马，纷纷动了眼神，交头接耳，心思大动。
贾芸都看在眼里，方才过来时早让眼明心活的小厮暗中瞧了，没见这些人有什么利器在身。再瞧那一个个风尘疲惫的，恨不能两眼一闭就再不起来了的样子，贾芸心中更有了几分计算。
便抽出那信来，并不递过去，只在手里展开了，弯眸如月笑逢春，声音可亲：“你近前些，站在那里看得见么？”
那汉子蹭过来，向贾芸手内一看，恍然大悟，说道：“可不就是老叔的字儿！你真是他的朋友？”
贾芸道：“不然哪里从天上掉下人来，知道你们黏在这里走不动。你家表叔将你的事说了，托我帮衬帮衬，正好我有一宗买卖没开交，这倒是我的运气到了。”
那汉子问道：“什么买卖？你瞧瞧我们这些人，若是能走，两条腿爬也爬走了，只是舍不下这些东西。若是有钱，还能这样？你倒跟我说起买卖来了。”
贾芸笑道：“各有各的难处，患难相逢，难保没有好事。我知晓你们这三四十个大包货物撂在这里，再走不动一步，只因没有马匹。”
说着便一指身后，故意不转头，只拿拇指指了指后头，一派少年老成模样，敛去翩翩公子有礼模样，只硬气，因说道：“我这里有一宗黏滞的生意，有一批子瘦马出不去手，那日因跟你表叔喝杯闲酒说说话，就说到这上头来。”
那汉子没等说话，早有几个领头模样的西域人凑上来，把灰蓝眼珠儿一转，开口说话，腔调虽然怪异，勉强却能听懂，只问：“这马怎么卖？”
贾芸见他们口音生涩，说话踌躇，眼波倒是亮亮的，却是颇有些真心。因说道：“你们境况在我眼前，我也有生意砸在手里，讨乖贪利等闲篇子就不扯了。”
便大方方上去，跟领头一个西域人耳语了数目，低于驿站里最劣的马许多。
那西域人犹不信，口音黏涩说道：“这么便宜，怕是要死的马，根本不能扛货的。”
贾芸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也没别的办法。若能从别处得来马，你们也不扎在这里了，难道是在这里吹风赏景的不成！”
说得那些西域人面面相觑了，贾芸便叫王短腿牵了那两匹马来，凑近与他们看了。他便摸摸马鬃，捏捏皮子给人瞧了，说道：“瘦虽瘦了些，不过是快马长奔不成，扛货赶路蹭也能蹭到城里，横竖比你们两条腿强。”
几个西域人便动了心思，呱哩呱啦耳语了些爪哇语后，便向贾芸道：“两匹马不够，你有多少？”
贾芸便指了指后头，远远的有些人马影儿，略沉了眼神道：“就在手边，说来就来，只要你说准了，咱们都痛快。”
贾芸这一说，其他人也都瞧见了那边有人，影子密密麻麻的，想来人数不少，又都健壮。贾芸一是回答那西域人的话，二是不着言语地告诉心有异动的人老实了。果然有几个缩下头儿了去的，贾芸冷笑了笑，向那西域人道：“就这价钱，不谈便罢了。”
那西域人忙道：“好，好！倒是救命的。再不运货，便都烂在这里了。”
贾芸心里一动，便缓和了神色，使了个眼色给李贵，李贵便回头去叫人近前来。
一面只和那西域人扯道：“你们运的都是些什么货？只是搁在这风沙里头，再过些时日倒不如就地埋了更省事。”
那西域人便指给贾芸看道：“多一半是香料，本来是上好的种儿，能得大利的，谁知道黏在这里。下剩的就是些西洋东西，这个倒还有限。”
贾芸背着手，将那几十个大包看了一回，有十几包隔着厚重蛇皮还能闻见淡淡幽香，风沙也没能散了的，果然是好东西。趁着那边整理马匹时，又和那领头的西域人并肩站了，一面看着一面说些风里雨里的话。那西域人见贾芸没别的意思，也就放了心，只是暂不交钱，只要瞧瞧那些马匹能不能扛货。
贾芸抱起双臂，笑道：“这也不难。不过有一样，我正巧也要置办这些东西。横竖在这里耽搁了这么许久，这些东西的成色也都降了，价钱自然也不能一样。你们左不过是要进城去交易，都是一样的，若是要赶得快些，倒不如眼巴前儿就与我做了。”
那西域人一听，把高鼻子一皱，僵硬硬说道：“这不是占我们便宜么？”
贾芸笑道：“我倒没瞧出这便宜来。我买你的货物，也要给钱，加上我如此便宜折卖给你的马匹价儿，里外里折算了，还是你赚了。说到底我不过是买了你的货，又折送了马匹运进城去，横竖你们也是要运的。”
那西域人沉吟了，与旁边人叽里咕噜商量了几句，倒觉得确是这道理。赶着境况不好，也没大可挑的，只叹道：“你只说吧，要什么东西，开什么价。”
贾芸道：“我只要那香料，各样好好包了，就用这马匹运进去，其他的你们自己处理，马匹也是你们的。你细算算去，还是你得了便利。至于那些个西洋工艺玻璃瓶子、自鸣金钟一类，我倒是不大稀罕，也不坑你们。那东西又不怕坏，仍旧算是好的，卖给别人去提个好价钱也罢了。只那香料娇贵，须得快些出手才是。”
西域人听了这话，倒是替他们着想，再看贾芸人物俊秀，端端正正，没露什么害人之心。便也罢了，向贾芸道：“罢了，香料这就卖与你，进了城去你就拿走，其他的还归我们。”
贾芸笑着点头，当下里与那西域人算账交接，把各样东西放到马背上去。
这里满满地马背上都是东西，正忙着拉绳封口，忽见一人跑过来道：“不成！”
一面拽了马笼头，只不放手。贾芸神色一冷，眼神凝光宛如锋，只见是那瘦小汉子，手里犹拿着他表叔的信。
那汉子嚷道：“你们被骗了！他出的香料价钱断然不行，再怎么折算这马匹也是胡闹！至少要两倍才罢，不然不能放！”
原来这汉子听了贾芸声口简断，银钱也算得利落，眼珠儿一转动了黑心，只当贾芸是个有钱的，能再刮出点钱来。虽是贾芸带着人来，但西域商队这边也不是死人，暗想自己一煽，那般干干净净少年想来是软包子，见事便怕，就好得手的。
这边果然有西域人被煽动起来，这西域商人原本不大晓得中原的情理，只以利为上。跟贾芸交接这马匹为的是利，如今要是能得多两倍的价钱自然更是利，也没思虑太多，便跟着上来了。一时只见人围上来，气氛不善，那领头的西域人也没阻拦，只把嘴儿一抿，看着贾芸。
李贵周全等人早喝命小厮们拿出力气来，两面人便对上了。王短腿一个箭步站到贾芸身边，把袖子一挽，露出粗壮胳膊来，只瞪着那些人。那领头的西域人也不态，只问贾芸道：“他说能多两倍价钱，是真是假？”
贾芸听这话，也知这西域人不是真心想闹事，只想多蹭些油子罢了。倒是那瘦小汉子耍泼撒痞，煽得人高涨，一时气氛甚为不妙。有些西域人瞧着贾芸这边人，已是有点要动的意思了。
贾芸当下里把脖子转了一转，好似只是脖酸，按着后颈淡淡向王短腿使了个眼色，动动唇道：“玻璃瓶子。”
王短腿会意，回头瞧着那几匹扛着玻璃瓶子的马，吹了声哨子。
那几匹马当即一趴，人没拉住，马背一拱，绳子便扭断了几条。只听哗啦一声，那货物全滑了下来。玻璃瓶子挨地岂有个不碎的，隔着蛇皮都能听见一阵乱响。
西域人那边全都一愣，那瘦小汉子也愣了一下。贾芸便淡淡瞧了那领头的西域人一眼，冷笑道：“原本一里是一里，我说的够好了，你心里也明白。商人图利，这个理我也知道，但到底也该分分时候。我倒是不大在意的，只当我丢了这一批子马匹的银钱。方才碎的那几包玻璃瓶子，算算值不值钱？”
一面又跟王短腿使眼色，王短腿便又要吹哨子。只见那领头的西域人忙抢上来，笑说道：“什么道理！不是这个意思，千万别吹了，好歹快让马匹站好吧。这么些东西，若真个是砸了，叫我哪里去找擦眼泪的毛巾？”
且不知贾芸如何回答，后事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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