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贾芸小红两人在院子里相对站着,此时掌灯了,灯影连绵如浮霞,点滴星河悬月上。月色衬人,一个形如仙鹤飘云外,一个鲜丽娇俏有余香,两人悄悄儿抬眼看着对方,眼神儿一对,竟不挪开了,只管这么瞧着。
倒是小红先笑了一声,拿手上那条贾芸给的青灰色帕子握了握脸,侧了身笑道:“我送芸二爷出去,瞧这天儿也不早了。二爷忙了这几日,怕是都没着家,也该回去瞧瞧了。”
一面说,一面走过来,打了个“请”的千儿。
贾芸便跟上来,与小红一前一后略蹭着步子走了,似是慢走一些这路便长一些,身边这人儿就能多待一阵子,不会就走了。暗地里去看小红,伶俐身段如翠鸟一般,轻盈盈只在几步之外,哪一步略走近了,似能闻见人身上脂粉香味儿,又能碰着人凝脂素手,手里却是空的。
一时小红送了贾芸出来,到二门院子上站着,便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送二爷出角门了。”
一面眨眨密鸦似的睫毛娇脆一笑,招了招手帕子叫过一个站院子的小厮来,吩咐他送贾芸出去,又说道:“把客房里的好茶叶包一包儿给二爷,回去养养神气。”
偏巧来的小厮正是摘星,贾芸也认得,相视一笑。小红便扭头走了,绕过二门往园子里去了。这里摘星见贾芸只管站在这里瞧着小红的背影出神,笑了一声,拿手在贾芸眼前晃了晃,笑道:“小红姐姐当真是好看的,瞧爷都移不开眼睛了。”
贾芸方回过神来,半羞半恼,笑着打了摘星的手,说道:“你别兴头。只因我今儿见你干活麻利,夸了你两句,你竟就说起我的笑话儿来了。”
说着,也觉脖酸肩痛的,扭着脖颈子揉了揉,便叫摘星送自己出去。摘星还忙忙地要去包茶叶,贾芸笑道:“专会记这些没要紧的话。我不要茶叶,现在只要一张床一个枕头,倒下了好好睡一觉。”
摘星便陪着贾芸出去了,说笑了一路,看贾芸走远了方才回来。只说小红那里进了园子,直往园子东北角上的一溜小锦楼上来,那里是绣娘们做活儿的地方。后身连着两个小院子,便是绣娘们的住处了。
原来凤姐布下了好大一笔绣工活计,这几十个绣娘各有分成,日夜不息地做也有限的。一则绣花是个细致活儿,非是出力赶工便能一口气做成;二则有些绣娘确是有了年纪,力气也不足,心内也不服,只当凤姐年轻,心里一股子气焰,也不疼顾下人。因此今儿才闹出这么场故事来,披着星星就要赶人。
这批绣娘绣坏了一批子花样,板儿也没打好,花样子也描坏了。凤姐瞧了那样子,团个团儿扔了,只要重做。因此命小红去监工,看把下剩的绣娘们重新调配调配,谁做什么活儿,只要快而好看为上。
小红进了锦楼来,只见楼内东西两个小开间,都点着灯烛,里头两排小炕桌齐整整摆着,一个绣娘占一个桌子,桌上铺满了花样子、剪刀、针线筐子并香油、量尺等物。共有十几个绣娘在灯下做活儿,不时有人抬头揉揉眼睛。
小红暗中算了一下人数,便进了东边的小开间。一见小红进来,女人们都停了活计,一个领头模样的娘子下了炕来笑让小红道:“姑娘请坐,这好早晚了还没休息?”
小红也不打马虎眼,侧身在炕上坐了,说道:“方才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二奶奶叫我过来瞧瞧,看你们人手够不够,活儿做得如何。”
那娘子往外头张望了一下,便拉小红悄悄说道:“说心里话给姑娘听,那七八个人出去了倒真没有痛痒,我们人也还将将够。但姑娘若是能请二奶奶再给我们添十来个人来,就更好了。还有一样事,我见二奶奶生气,实在不敢说。”
小红便问道:“什么事?”
那娘子取出一叠子花样子来,给小红看道:“这是二奶奶新发下来的样子,是宫里才赏出来的新鲜花样儿,总共十种,责令我们招募照样绣出汗巾子、香袋儿、锦囊等东西各种二十件来。我们回来瞧了,任谁也不会这种针线法儿,商量了一回,又谁也不敢去跟二奶奶说。”
小红便捧了那花样子,一张张在灯下细细瞧了,只见十样都是宫中才有的名花图案,走线并不是经纬绣法,而是走的毛针笔法,就像画动物汗毛似地将那花儿的根茎、花瓣、叶脉等纹理极细腻地勾出来。心内便晓得这绣娘的意思,民间人家绣花儿大多是经纬十字绣法,毛针是宫里才有的样子,便是仿着也要练几年,突然上来要做,自然是难的。
小红想了片刻,向那绣娘道:“当真做不来?”
那娘子叹道:“若不是真有烦难,也不跟姑娘说了。”
小红便拿了那花样子,起身道:“既如此,我拿去给别人瞧瞧。可还有别的宫花样子了?”
那娘子道:“别的都还能做,只有这一叠子新的宫样子我们着实不行。”
小红点点头,一面细瞧了屋内情景,笑道:“灯油太薄了,这么暗的灯影儿,待这些活计都做完,嫂子们的眼睛就该不中用了。你们不用羞,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到二门上去说,里头听了自然给的。虽说是给主子办事儿,到底也不能亏了自己,方才两下里都喜欢。”
那娘子忙答应了,小红便说:“你们且做正事去,我先给你们催一批子灯油并熏眼明目的薄荷膏子来。”
一面说,一面出去了。出了锦楼先叫了一个丫头,叫她往二门上去传话,让他们送来些上好的灯油并薄荷膏子来,只说是二奶奶吩咐过的。
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这里小红便绕过角门,过了夹道,穿过粉漆烤瓷大影壁,往贾母屋里来。只到了穿堂大扇屏子外便不走了,瞧里面灯影已撤,换了明纱罩的水灯,一片柔暗,便知贾母已准备睡了。
有小丫头出来打水,见了小红便问什么事。小红道:“老太太可睡了?”
那小丫头回道:“就要睡了,这会子刚换了衣裳,正让鸳鸯姐姐给捶腿呢。”
小红正是来找鸳鸯的,她现在伺候着老太太断走不开,便问道:“还有哪位大姐姐在屋里?”
小丫头溜着门边瞧了一瞧,说道:“琥珀姐姐在。”
小红便说:“悄悄地替我请她出来,我说一句话。”
小丫头便进去说了,一时琥珀打帘子出来,头上松松挽着花鬟,坠着一支琉璃白珠儿莲花钗,将小红上下打量了一眼,便问道:“你是哪个屋里的?”
小红笑道:“先前平姐姐跟姐姐说过没有,日后出了绣工的活计,就有人来找姐姐商议的?”
琥珀想了一想,笑道:“是了,你定是小红。我才听说宫里赏了新样子出来,绣娘们正赶着描花儿呢,怎么这就出来了?”
小红道:“哪里是花儿出来了,是事故出来了。”
因此将绣娘的烦难说了一遍,又将手上的花样子给琥珀瞧。
琥珀在小红手里细看了看,又拿起一张来对着门下灯笼影儿看了一回,笑道:“本也是有些难的,可是这花样子描得也不好。曲折勾顿都不流畅,要是照着这样子绣,花儿便板强可恨不灵动了。”
小红看了看,也觉如此,便问道:“若是这花样子重新描好了,可能请大姐姐们帮忙绣出来?”
琥珀道:“我不哄你,实话说是不能的。一则老太太这几日身上不舒服,昨儿半夜里咳嗽醒了三四次,我们这几个贴身的大女孩子都离不开的,没有那样功夫做这种细致活儿;二则这是宫里的新样子,不是经纬绣法,也不知是个什么新鲜玩法,我们也不会。我有个主意,你竟去问问宝二爷屋里的晴雯,当日未留头时,她的针线就是第一等的,会的法儿也比别人多。说不定她是能的。”
小红听说要去找晴雯,便想起自己现在到了凤姐屋里,宝屋里那些嘴酸心多的女孩子们自然颇有些闲话;更兼晴雯是个爆炭脾气,那日听说小红离了怡红院去帮凤姐传话,当着那么些个小丫头子的面儿就说自己攀高枝儿,“有本事今儿就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地攀在高枝儿上,我才服了你”等语,给了小红好大一个没脸。
因此心里便有些不愿意,但见琥珀说的也有道理,便把嘴儿一抿,笑道:“既如此,多谢姐姐提醒了,我就去问问去。只是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我要回二奶奶去,又怕二奶奶孝心重,多跑了来问安,反倒让老太太劳神了。”
琥珀忙道:“不用,老太太特特说了,二奶奶事情多,自己的身子才该保养呢。就不用回二奶奶这事了,横竖把这个春天捱过去,赶明儿要尽多少孝心没有。”
小红答应着出来,心想要往怡红院去,又着实不大愿意去。瞧此时天也晚了,宝睡得早,这会子怡红院大约已经关门了。便想明儿一早再做打算,先去锦楼上找绣娘们要了那宫花儿的原本来,便回自己屋里来,又没有睡意。
春华秋实两个打着呵欠要来给小红铺床,小红只把炕桌搬上来,点了一盏西洋小油灯,笑道:“你们睡去吧,我横竖睡不着的,还有事呢。”
她们便都下去了,小红便把雪蚕薄纸铺了两张,拿了一支花笔,照着那宫花开始描画。描了半张时,灯影儿摇晃,便将灯罩子拿下来,添了两滴灯油,仍旧盖好了。打了个呵欠,待要继续画时,瞧着那花儿小巧繁复,一道花纹能勾出四五道曲折来,根是根叶是叶,仿佛能见其上带露沾雾,倒是活生生的。
便又继续描了花样儿,将绣娘们所描的板强线条都改了,柔软有致,灵活畅通,描了一张样子已着实费神。小红只觉眼睛疼,便把笔放下,揉了揉眼睛,也觉熬不住了,暂把下剩的花儿压起来,胡乱铺了床,便倒下睡了。
次日起来,窗外晴光微露,鸟鸣啾啾。春华打了水进来,把毛巾搭在盆边儿,请小红洗脸。小红照了照镜子,只见两腮微红,眼圈轻肿,自是昨夜劳了神思,肌血浮肿起来。便让春华再加些热水来,热热地洗了一回脸,犹擦脸时,外头便有人说:“红姐姐,平姑娘打发人来问你,昨儿那事瞧好了没有。”
小红忙把毛巾一丢,拿着那花样子来找平儿,只见平儿正亲自在外屋捣药,那是给凤姐敷太阳穴用的西洋药膏子。小红便把昨儿绣娘所说的烦难说了一回,将那花样子与平儿看了。平儿也说:“确是难的,咱们从没用过这样的针法,不管怎么仿,也出不来这样子。”
因指了小红昨儿描出来的花样子道:“这个倒是更好的,你便把这几张宫样子都重新描了。我再想想法子,看怎么找出合适的绣匠来做了,只要悄悄儿的,里头不能让奶奶知道,外头不能让别有坏心的人瞧见。”
小红说:“昨儿问了琥珀大姐姐,她说不如问问晴雯去,她素日针线活儿是个尖儿,只怕她会。”
平儿摇摇头,说道:“晴雯才病了,又咳嗽又吐闹了两三日了。前儿宝二爷还来二奶奶这里讨了些西洋药膏子,说是要给晴雯贴去。她这样怎么做活儿?便是能,宝二爷那般爱惜女孩儿,才不管什么寿礼不寿礼,宫花不宫花的,一定是不肯的。”
小红听了,心里倒松了口气,正愁不知道怎么去怡红院周旋,这下倒不用去了。刚松了口气,剩下的却全是愁了,皱了眉道:“那我先去把这宫样子描出来吧,若是有了人能做,就好直接拿去照做的。”
平儿便叫她去了。小红回屋来找纸笔,向抽匣内翻了半日,几支笔都是秃的,便说道:“奇了!昨儿我还好好地用一支新笔描花样子的,怎么这会子笔都飞走了?”
春华正在屋外头扫地,撩开帘子探进头来笑道:“姐姐还说呢,今儿我进来看姐姐没解头发就睡了,桌儿上还有东西。有一支笔秃了半个头,哪里还能用?我就收拾了。”
小红纳罕道:“果然这宫样子费事,才描了一个,活生生断了一支新笔。”
便吩咐春华等人看屋子,自己往园子上来,向锦楼内那些绣娘们要好笔。绣娘们忙找出十几支野兔子毫的花笔给小红,拿小锦缎盒子装了送出来。
小红拿了笔要去,昨儿略熬了夜,倒是精神有些不济,走到二门上时便有些摇晃了,只觉呼吸虚浮。便到二门院子里头的小茶房里来,几个丫头正在那里烧茶,见了小红便让座。
小红笑道:“你们不用忙,我只坐坐歇歇神便是了。”
一面坐了,自己倒了杯清茶吃,刚吃了一口,便听得外头院子里有响动,一个声音忙着笑道:“我都不好意思了,二爷昨儿才家去,没等睡个好觉,今儿又只管请进您来。”
再听声音,却是贾芸的,小红心里一酥,忙丢下茶杯到门边儿侧耳细听。只听贾芸问道:“什么事?”
有人回道:“昨儿入库的香料,因天晚了,里头验货先生们没仔细查看。今儿早上一看,只说里头有一包子人鱼涎成色不对,好似不是真的,又不敢马上就回二奶奶。只得赶紧请您过来,悄悄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红心里咯噔一声,便走过来,在杏花树后只一探头。便见贾芸一袭烟青色高领细毛子纱纺长衫,皱眉冰脸在那里站着,竟是比他言谈和善时更好看了些。李贵正站在他身边,赔笑又火急地说些什么。
贾芸只背着手沉思,且不答言,眼神一溜,便瞧见了一缕翠红身影。脸上倒是寒冰一化,笑颔首道:“这么早,姑娘怎么在这里?”
李贵见小红出来了,知是里头屋里的姑娘,便暂往边上一退。小红便过来,含笑眨眨眼,说道:“早起有事,出来了一遭儿。只是昨儿才劝了爷要好好回家清闲两三日,怎么这就进来了?”
贾芸说:“小事罢了,横竖我也闲不住。”
又见了小红手上盒子,便笑问道:“这是什么爱物儿?”
小红将那盒子托起来给贾芸看了,笑道:“哪里是什么爱物儿,分明是让人睡不着觉的好宝贝。这会子要做这个绣花儿,阖府上下竟没有能的。平姐姐只管让我跑动跑西的,问了十个人十一个不会,我有什么办法呢。”
贾芸见小红面有烦难,虽是心里有事仍然简便俏丽,心内不由一热,也是魔障似地只把她的事儿当成大的,自己那要命的事儿倒先丢开了,只问道:“什么花儿?”
小红抿嘴儿笑道:“爷是个男人家,告诉你你也不晓得的。”
贾芸笑道:“我白看一眼也不成?”
小红歪头笑着瞧他,心内只爱他这张嘴,便把盒子打开,里头还有自己那张新描的花样子。原是拿了这张花样子给绣娘们看着对比,看用哪种花笔最好的,便一起带来了。贾芸将那张花样子抖开,在手内一瞧,又拿近了再瞧,眼神凝了半晌,笑道:“花样儿虽是新鲜,但是这走笔样式我却瞧着眼熟。”
小红只伸手要去夺那花样子,笑说道:“爷又玩笑了!这是宫里新发下来的花样子,爷怎么看着眼熟?莫不是梦里看见的不成!”
贾芸比小红高出许多,只把手向后一退,小红便扑了个空,暗地里拿眼神儿一点小红。
小红但见院子里还有别人,忙收了身子来,娇嗔跺脚道:“爷偏生在这时候玩笑我。我这眼睛都肿了,只为这点子事。您快给我,我好找人去的。”
贾芸歪歪头,笑说:“姑娘这样着急,我还跟你玩笑,我也太没个六儿了。你到哪里找人去?我说看着眼熟,那必是见过的,如今我有一个人说给你。”
且不知贾芸从哪里得来的这般灵光,只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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