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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大观园内新进了一批唱戏的女孩子，赶着配到梨香院上分派了，共十二个女孩子都以“官”字命名，领头年纪稍大的那个便是龄官了，专唱小旦的。她比其他女孩子都知事些，这些女孩子在一起学戏玩耍最为亲厚，倒都听龄官的，那些个老婆子们一人配了几个女孩子做干娘，反倒不如龄官说话来得有力。
梨香院这里正忙叨叨安顿着，短了东西又要去支领，又要收拾屋子分派睡卧坐立等用物。天亮的透透时，犹有一间房子内短了些掸帚、痰盒、大枕、腿毯等物，催了两次都没弄回来。分派在这一屋里的女孩子们便不坐那光秃秃床板子，只等这些东西齐了才来，因此都聚在别屋里语笑玩闹去了，仍和当日在苏州戏班子里闲散光景一样。
婆子们来回走了几次，叫她们各自回自己屋里去，收拾收拾赶晚上记对了人头儿，就要分派戏目开始学戏的。女孩子们道：“只有光秃秃一张床板，收拾什么？待东西来了，我们自己铺了床去就是了，也不用妈妈们操心。”
婆子们哼笑道：“真个是些说不听的小蹄子！怎么东西还没来，只管养出她们的懒肉来！”
便喝着骂小幺儿们。小幺儿们说道：“去库房上问了两三回了，今儿春天刚给园子里换过好大一批用物，没算出别处用的来。这会子东西还在里头院子的库房里，要写了对牌去支领，不然就乱动了里头的数目了。只管骂我们，有什么用！里头大爷们不给东西，难道要我们变出来不成！”
婆子们哼哼唧唧计较道：“今年开春就这样乱糟糟的，这里又有事，那里又填补不上，看来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年娘娘省亲来，家里折腾了个底儿掉，打那以后就处处钻虫儿，没有一天安省的。今儿不过要些枕毯杂物，像是要老君的仙丹似的，急死你也不来。成个什么道理！若二奶奶盯着，他们敢！”
又有人忙悄悄笑道：“少嚼些舌头吧，叫小人听去了又要告状。那位凤辣子忙春天底的寿礼，屋里乌烟瘴气的，谁都不敢大声说话。这会子还抬出她来，要是让她听见了，倒要说咱们是故意生事怄她呢！”
一面叽喳，一面又不忿地瞧那些灵爽活泼的女孩子们，背地里说些闲言碎语。正谁也不爱动时，有出去讨东西的小厮跑回来，说道：“库房上正清点蔷二爷天亮时送进来的东西，算盘珠子都快打碎了，没空儿催这里要的东西。让你们去回二奶奶屋里，那儿有西院子里杂物库房的钥匙，一本小账是她们自管的，你们要去就是了。”
婆子们笑啐道：“才说别捅到二奶奶那里去，这就赶着让我们烤火去了！”
一面又没有办法，只管让这些女孩子玩笑着不归房，让查看的总头儿瞧见了，又要寻自己的不是。便你推我搡了一阵，有两个还算有些见识的婆子就往凤姐屋里来了。
来了一看，院子里正有三四个丫头打水浇花，还有人打扫廊阶子。那两个婆子便叫一个小丫头进去瞧瞧，看平儿若在就回个话，要些零碎东西。那丫头只是笑，并不进去，悄悄道：“这点子苍蝇大小的事儿，我劝你老人家别进来讨二奶奶的烦了。二奶奶和平姐姐一晚上没好生得睡，没眯个眼睛，这会子又起来了，正换了衣裳要往老太太、太太那里去呢。”
那两个婆子一听，互相瞧了一眼，小声怄笑道：“我们那破院子一时倒是没人管的了！这点子事真个没开交了。难道要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要到天上找去！”
又不敢出声抱怨，一面只听得屋里有人道：“先别扫了，奶奶要出来了。”
扫地的小丫头们忙躲了，站在一旁垂头儿侍立。那两个婆子也躲了，溜边儿站着，一会子只见凤姐带着平儿并几个大丫头出来了，凤眼如霜凝惫怒，春桃俏脸浑不笑，正眼也不瞧别处，只管一径去了。
平儿跟着出了门子，犹回头吩咐丰儿道：“留下来看家，盯着丫头们，别胡闹。奶奶正生气，仔细你们的皮。”
丰儿答应了。那两个婆子隐约听见了，便知凤姐心里不受用，脾气正在火上。眼见得平儿也去了，又没个抓靠的人，便只得硬着头皮赶着丰儿说道：“好姑娘，我们有事儿回。”
丰儿便问道：“什么事？”
那两个婆子便把要东西一事说了，丰儿懒怠管，笑指她们道：“上赶着说这些没要紧的话，过会子管家大娘们还要进来办事，屋里又要闹一下午。谁有空给你们催什么枕头褥子去？你们太过宽了。那些个买上来的戏子左不过粉头玩物，你们还配了做她们的干娘，便拿出些威严来，让她们闭嘴回自己屋里去齐整呆着，有什么不行！”
那两个婆子听了，又见丰儿转身就走，也没了办法，只得回来。出了凤姐院子的角门便互相拉扯着嘀咕，心内颇为不忿，又怄又笑：“说得这样轻巧！那些小浪蹄子是那样好管的？你说一句话，她们有十句没咸淡的话等着你。偏又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她们杀人放火了，只是玩笑不听人整理。这点子事回管事的去，又要推说去回蔷二爷，那爷们摸得着影？少不得咱们再过去跟那些蹄子怄气了。”
一面嘀嘀咕咕，一面穿过二门院子往穿廊上来，要回梨香院。正没个好气，只管往前走，口内犹唠叨出许多泄愤糊涂话来。两个婆子没看真准了路，正嘀咕着，迎头撞上一个小丫头子，又比那丫头子高壮许多，便将她手里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撞散了。
那小丫头子立刻变了眉眼，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忙着蹲下来收拾散了一地的东西，一面说道：“大娘们也没个眼神儿！走路也不看人，难道擎等着撞树撞墙去！”
两个婆子正在懊恼头儿上，心里一团火，见也是个年轻小丫头子，跟梨香院里那几个小戏子一样年纪，便当成是一样不知道理的人，心里的火越催越旺。只当这小丫头子是个跑腿儿的小鬼头儿，并不管其他，指了她就骂道：“没脸的小娼妇！如今家里是乱为王了，你们头还没留，光着个脑壳子就敢跟我们犟嘴！你们没脸没规矩，反倒成了理了，都是家里几两银子买来的下流货，什么阿物儿！我们伺候了主子一辈子，难道还不如你们体面了？只管跟我们嚼起舌头来，一日日没个安省，这么闹还不是为了现脸儿讨爷们多看你们！倒不如直接把裙子撩起来，给人瞧瞧你们粉嫩肉皮儿来得快呢！”
那小丫头子不是别人，却正是春华了。原来小红在屋里描完了几个花样子，凑成一沓子装了个包袱，又在内中暗暗夹了一条软帕，也是赶着绣好的花儿，上头是缥缈缈一朵银线勾成的云纹。要往外头送时，偏管事房里叫各等丫头们过去听事儿，便让春华送到二门上来，叫小厮跑出去送到后廊子上贾芸处。
这里春华出来，没想到被婆子们撞了，包袱散了开，雪青蚕纸绘的花样子落了一地，忙忙去捡，只怕这样轻细东西一个不留神被风吹跑了。因心里一时没计较，便抱怨了两句，谁知劈头被那两个婆子骂了这些话。
春华不过是小孩儿心性，顾不得许多，登时把脸红到脖根，抱着包袱起身，犹未把东西都归回去，扬了眉啐道：“谁说什么了，你们说上这两车子烂舌头的话！你们撞翻了东西，倒来骂我！你们的体面倒在哪里呢？老失了心的，说话都没个道理，在哪里受了气不敢说话，倒在别处混吣，不怕邪风灌了肚子钻破肠子出来！”
春华一急，说话也难听，那两个婆子也没有道理，赶着上来揪住春华刚留的小辫儿，喝骂道：“今儿真是要反了！这股子气如何受得，怄在心里也要气死，不如撕破了脸皮，大家乐呵不成，也算是报仇了！”
便把今儿在梨香院里窝的气都撒出来，涎言涎语乱骂着，春华也不服，干脆跟她们对起口来。
谁知地上东西犹未捡干净，有个婆子瞧见包袱里落下一块帕子，便捡起来，只见是好生清秀活计，上头绣的云纹不像是女孩儿家用的花样儿，倒像是爷们用的装饰。帕子颜色也是白的，如今正是春天，园子里姑娘用的都是应春景的桃红、柳绿、莺黄、天青等色帕子，这原是贾府的规矩，姑娘们的服色要应着时节，方能显出尊贵端正来。
因此心内便有了算计，这断乎不是姑娘女孩儿用的帕子，更像是爷们的了。那婆子一股邪火上脑，更是得了意，甩着那帕子问到春华脸上去道：“这就是你的体面！这是什么东西？姑娘没有用这样花纹儿的，显见得是爷们身上的东西！今儿不是我们撞破了你们，是老天爷撞破了！深宅大院里的女孩儿竟私传起爷们的东西来，你若是夹着肏尾巴赶紧跑了也罢了，反把不要脸面当成道理来说，那今儿就好好说说！”
春华见了那帕子，便知晓那是小红夹在包袱里要一起送出去的，倒没计较真准，漏了出来。才只凭着一头恼火跟婆子们对了口，眼下这事儿却转了风水，端不是好笑的。因此便急红了脸，到底是小孩子家，一时没了成算，只夺手抢道：“胡扯你娘的臊！给我！”
那婆子越发得了主意，把春华推开，又与另一个婆子得意计较道：“虽说今儿春天家里有大事，难道就不吃不喝了，别的事儿都不管了不成？由着这些小娼妇乱闹，弄臭了咱们这样人家去！也是时候杀杀你们的气焰了，都是奴几小粉头儿，倒把自己当金枝叶了！”
一面拿着那帕子，拉了春华嚷道：“回太太去！”
春华也不知这帕子的内里，只怕把小红也拖出来，便急的了不得，夺手不肯去，一面大哭道：“今儿哪里撞的老妖精！怎么就撞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合该我的命苦！”
老婆子们只管拽，乱叫乱嚷只要拿了春华往太太面前告去。院子里看门的小厮们都惊动了跑过来，有的劝两句，有的只管看热闹，还有的暗地里拍手叹道：“我说家里这阵子都吹邪风，人人两眼冒火要吃人一样，破事儿两筐子。果然闹出故事来了！”
这里正没个开交，忽见穿门上站岗的小厮一阵乱跑，过来跺脚道：“还不赶快撕罗开了，还没干没净地乱闹呢！宝二爷从门儿里出来了，要过院子来呢！”
这些人一听说宝的名儿，都一窝蜂散了，一个个垂首拿样不敢放肆。那两个婆子听了，要松手时又不甘心，便拽着春华也往边上靠了，只待宝过去再扯了她去。那春华满面泪痕，紧紧抱着包袱，已有了一死的心。
便听环佩清脆响，又见公子绫罗光，只见焙茗等几个贴身的小厮拥着宝从穿门上过来了。宝穿着宫缎红丝百花怀月金缕公子清褂，腰里悬着一条豆绿缀珠晃金宫绦束腰锦绳儿，外头一件穿花云鹤小箭袖防风，脖子上挂着通灵美。齐眉勒着双龙抱月翠抹额，顶头儿垂着八宝束发紫金红球冠，与小厮们挥洒说笑着往院子上穿过来。
院子上站岗的小厮们忙抢着问“宝二爷好”，又有灵巧的把别人推开，只跑到宝面前笑道：“二爷今儿怎么过二门来了？”
宝一向性子随和，不与下人们拿大，又与小厮们差不多年纪，只要不在长辈跟前就乐得随意。便笑道：“我出门去，走正屋又怕遇见老爷，白挨一顿话，从这里走倒是便利。”
一面要走过去时，忽听见那边有人抽泣，青嫩嫩一个女孩子声音，便站住了脚看过去。就看见两个老婆子拽着一个身量幼小却形容娇美的女孩子站在那里，溜边儿缩身，站在墙影儿下头。
宝平生最对女孩子上心，一招不得女孩子恼，二见不得女孩子哭，一看有些缘故，便指了那边道：“这是怎么了？”
小厮们便接声问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原想让过宝去，不想宝挨着女孩子的事儿就是个千里眼顺风耳，逃不过去的，只得拉着春华蹭上来请安。
便有一个婆子拿了那帕子给宝看，说道：“这腌臓东西不该给二爷看的，虽素日听说二爷您怜爱女孩儿，这事儿也不能这样论。有该怜爱的女孩儿，也有那上不去台面儿的下等人。这里近着园子，又在深院子里头，来往都是姑娘们和干净女孩儿，这小蹄子竟私自传递起男人的东西，且不知是哪里招来的野郎！这是要打死的事儿，家里的顶头规矩所在。二爷有正事，只管忙您的去，我们带了这小蹄子去回里头就是了。”
宝听了，又见春华哭得双眼红肿，含怒带怨，眼里又有一股刚强，似是有自决的心，便觉不对。便向那婆子道：“什么帕子？拿来我瞧瞧。”
那婆子有些扭捏，只说道：“二爷哪里能看这样下流东西！我们横竖不会看错的，做了一辈子女活儿，还分不清男人女人的东西？”
宝听那婆子说话有些粗俗，便知道不是在里头贴身服侍主子的人。又见春华颤颤一朵娇花一般，哭得满面泣痕，心中更是不忍，便板了脸儿说道：“我要看，你还不让不成！跟我说起道理来了，这才是你的没道理处。”
那婆子无法，便将帕子给了宝。宝来回看了，心内暗暗纳罕道：“果然不是姑娘家的东西，这样云纹一类图样儿都是给男人装饰的。难道真个是私自传递的脏事？可这女孩子这样娇小，干干净净的，又哭得这般可怜见的，不像是那样人。”
又再瞧瞧那帕子花纹，忽觉几分眼熟，心里更疑，便拉过春华来劝慰道：“别哭，有我呢。”
便向那两个老婆子道：“多大点子事！怎么就一口咬定是私自传递了，难道院子里头没有爷们主子的？不会是琏二哥的，不会是我的？爷们的东西也多，哪里需要了叫人送去，哪一日不送个几趟，偏今儿就成了奇事了！你们趁早去了，别到处乱嚷，仔细别人听见了笑话。”
那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心里无奈叹道：“一碰上宝二爷，再沾上女孩子，从没有能做成正事儿的时候！咱们家这位小爷也是绝了。”
一面又嘟嘟哝哝说些“确实是没道理的事儿，不是好笑的”等语。
宝只管撵她们做自己的去，又护着春华在身后，说道：“这么好早晚了，院子上也过人，看见你们这样还有体统么？我说话既不中用，我叫凤姐姐说你们来。”
那两个婆子连忙打了好几个千儿，只得去了，窝着气险些撑破肚皮，但也没有法子了。
这里宝叫小幺儿们都退下去了，拉着春华的手笑道：“你别哭，没事了。”
又拿了那帕子悄悄道：“只是我给你应了这事儿，我也看出来这东西不寻常，确是给男人用的。你得告诉我这个缘故，我也不给你声张，只是心里要有个道理。府里大大的规矩在头上，你若是不知道，我好说给你的，别欺负了你。”
且看春华哽咽难言，不知说些什么曲折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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