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应下这故事来,轰了那两个老婆子去了。他只管拉了春华进了抱厦来,拿自己的手帕子给人擦泪,笑道:“在风里哭一会子,两眼桃子一般。你且悄悄告诉我这东西是何缘故,也不必担忧。我若不是你一流的人,方才也不替你顶事儿了。”
春华虽还未留头,在这府里也成日听说宝二爷最是个疼怜女子的,只要女孩子一声娇语两眼顾盼,就戳了他的心窝子,定是要捧在手心儿里爱护的。因此也放下心来,哭得脑门儿热热的,揉着粉桃子般的一对灵巧水眸犹自抽泣,小声道:“论理不该告诉二爷的,只是今儿这邪风吹了我好大一个跟头。多谢二爷才刚救我,不然我就想着一死了。”
说着便跪下来,抱着包袱,爱怜切切小家女孩儿模样,揉着泪眼说道:“我在二奶奶屋里伺候,跟着小红姐姐。红姐姐现办着府里绣工大宗儿,预备五月里的大寿礼。这是办绣活儿的人要的东西,红姐姐打理好了打发我送过二门上来。我到底也不知这包裹里还有些什么琐碎东西,更不知今儿天雷打在我脑袋瓜子上,竟碰上这么两个追命的老煞星!”
一面说着,一面又想起方才挨的一盆子狗血痛骂,到底是小女孩儿家心性,又委屈又憋气,又滴下泪来。宝听了,忙把人拉了起来,瞧着春华面容秀丽,目运清光,虽没留头也着实有三分俏丽,正如春天里刚长出来的嫩生生的柳花儿般爱人。
又细琢磨春华方才言语,心内默默痴想道:“送过二门上来,那是往外去的,难道是外头请的人做这绣活儿?却又夹了一条给男人家的帕子,瞧那花样儿那样精致,定是费了好些功夫。”
且不知暗地里是怎样一双盈盈秋水目认真瞧着活计,又不知是如何一双凝温柔手一针一线穿了月华星子,才得这般缠绵一朵云纹。
原来宝生来就有些痴病,那思绪能飞到九万里开外去,看见云就跟云说话,看见水就跟影子说话,精神动摇,颇颇有些呆意。今儿见了这件故事,只管在心内演出个话本子来,细嚼其中滋味,竟是神思摇晃,品出些俗世万不能解的滋味来。
因强回神来,稳稳一双精华飘摇神采眼,只笑向春华道:“好傻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说什么死活。没事了,你且送了这包袱去,我也去了。”
春华见果真没事了,又瞧瞧外头,也没人计较,拉了宝破涕为笑道:“二爷是我的恩人,叫我怎么谢您好呢。”
说着又自嘲笑了,啐自己道:“本就是个奴几,还说什么谢不谢的!真个是劈头一场妖风,直让我失了脑子去。”
宝拍拍春华碧青青可爱头皮笑道:“这世上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唯有女孩儿最珍贵。我见了女孩儿烦难,自然要排解的,若单看着你们哭去,就像挖了我的心是一样的。”
因此笑让春华去了,那春华又好好儿看了一回包裹里有没有东西失落,给宝打了三四个千儿,方才强打精神去了。
宝在身后瞧着那小丫头子,倒难得她刚被这么排场了一回,还袅袅轻灵,没失了精神。他只管站在抱厦阶子上瞧人去了,眼里有些游离缥缈幻幻影儿,只不知是天光还是花影,风吹了腰里细密宫绦带子,皱起来也不知道。
只说宝才刚要跟春华说话,先打发小幺儿们去门外头等着了。贴身跟着的小厮焙茗打了马来,只候着宝出门儿,半晌还不见他家小爷出来。便叫小幺儿们等着,跑进二门院子里来一瞧,宝翩翩一袭树影,站在那里也不知瞧谁,只是双目神思飞逸,魂儿不知哪里去了。
焙茗便跑上来笑道:“二爷干让我们吹着风,自己倒在这里傻站着,莫不是数那树枝儿呢?马备好了,二爷请来吧。”
宝只不答,心里翻腾了多少波澜,只看着虚空,口内痴痴叹道:“人间既有清净女儿在,要须眉浊物何用!我只有这一件事不糊涂,素日想的别事竟都是错的。”
焙茗见宝又犯了迷怔,便将手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笑道:“好二爷,成日跟着你,我们也都成了痴傻的了。瞧您竟跟风儿说起话来了,这会子不是要赶着出去赴薛大爷的宴去?出门儿就上马,也不耽误了。”
宝方有些回神,只觉神思拥堵,万种痴情全在心口,说不出道不明,瞧着哪里都不好。身上又动筋刮骨似的没力气,叹了口气说道:“出去回薛大爷他们,就说我着了风,身上不受用,去了也要染了他们。今儿就不去了,下次我还个席就是了。”
焙茗愣愣的,忙笑道:“这是怎么说?二爷方才还兴头着说要去听薛大爷请来的一位名戏子唱宴去呢,院子还没出,怎就改了主意了。”
宝心里纷乱,只要把这一心呆意自己吞吐尝尽了,眼巴前儿恨不能一撒手扔了这俗世,万事不想管。
便横了焙茗一眼,说道:“我没精神了,你只照我的话出去回明了就是。我就回园子里去,你们在外门上站着也就是了,今儿给你们放假,也不用进来听着吩咐。”
说着,宝便一扭头儿往穿门去了。焙茗也没法子,只得出来遣散了小幺儿们,马回棚厩,一面又出去回了薛蟠那头儿。众人素日知道宝性子呆怪,也不大理论,自去饮酒享乐,倒嘲笑一回宝没有玩乐的福分。
只说宝只身回了大观园内,也不去找姐妹们,只溜着沁芳闸往上走,碧盈盈一条春水接天色,远处不分明,仿佛流到天尽头去了。宝便在碧水边儿拣了个青石坐下,看水上点点春荷色初新,水鸳飞燕相傍飞,天光迷离,一时心沉碧水中,分不清天色光晦,亦不知风吹花摇。
便在这里呆坐着,细细琢磨了春华言语,心内有了计算。只在心内颠倒胡思,演出故事来:“她说那包袱是小红姐姐打理了给她的,那帕子想来也是小红的手艺。怪道我瞧着那花儿眼熟,原是在林妹妹那里瞧见一条新鲜帕子,花样儿不似身边丫头做的。问了才知道是当日小红做了送给她的,别有一番清灵飘逸,倒是有趣的。既如此说,那便是小红做了一条精致帕子,要借着这绣工的东西送出去,传给一人,想来却是个男子。”
呆意翻转,便跌手嗐叹道:“当真是有胆子的!那两个老婆子虽是粗鲁,话却没错儿。深宅院子里的女孩儿私传东西出去,还是男人家的,这岂不是要打死的事儿。若真是小红送的东西,她也是有几年的人了,断不会不知道这理;却还是藏得精巧,一心要传出去,心里多少忧怕,堵住了女儿家水做的心肠,该是何等难受!便是忍着这样担忧也要如此,可见真心情重。却又不知是哪个男子能当得起这样女儿心思,值也不值?”
一面乱想,一面瞧着那水流蜿蜒,接天连云,风吹花柳沙沙,声声如烟似幻,也不知是在身边还是在天外。水影映在宝眼底,心内故事犹自曲折起落,更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因想道:“天生我们这样须眉浊物,身无所长,污染世界,却要这般灵透干净女儿付出心肠,揪心挂念,何等罪孽!好好儿洁白女子,若是辜负了,又是何等该遭雷劈的事儿!原来我竟错了。成日家说女孩儿们的眼泪葬我,若我能在女儿泪漂成的河上远去了,到那干净无根地方,也算圆满了,并不用求佛也可的。这就错了!这般情意却与我无干,可见天下女儿不全为我一人来的,我纵挖尽了心肠,也不能尽得了这女儿泪。”
便长叹一声,望着那无尽春水,慨然自伤道:“往后只各人得各人的泪吧!情缘分定,都有天意,与我无干便无干,操碎了心也不能为他人求得圆满。只是若看了辜负女儿,情破心伤之事,却又伤碎了我的心肠,恨不能为天下女子一大哭,为红尘中所有须眉浊物赎罪。却终又不能的,这才是一生只为一件事来,终不能成,是何等笑话!”
疯疯癫癫,心里咀嚼尽了这篇子疯话,方觉心头窒堵通顺了些,心中越是明白,越觉情思沉重,难分难解。一面暗叹那小红与自己虽只是一茶之缘,再不曾亲近,却不知是这样一个有肝胆的人,且不说外人看此事是不是肮脏下流,只当是内家女孩儿私传男人东西的丑事;单在宝眼里,便着实是一种胆魄,自然是女儿心系一人,冒险这般,实在难得。想到此处,便暗恨不曾跟小红相处,不知她的好处,还说要为红尘中一干好女子们赎罪,原来却这样糊涂!
一面又纳罕那帕子传之与谁,谁能当得起小红玲珑肝胆。若是个好男子还罢了,只不知别处还能不能配得上小红了;若是所托非人,枉费了温柔,岂不又是一大哭的悲事!宝心里倒比当事的人还要百转千回,忧此怕彼的,没个开交了。
宝正在这里发呆,心里的故事够唱一台子戏了,渐觉风吹面门,着了晕热,要起身时又一时眼前恍惚,疯思犹未收回,看眼前世界恍如梦境。正摇晃要起来时,身后一个娇俏声音忽近了,一双素手忙忙地扶住了他,笑说道:“二爷还打摆子呢,前头就是水,也不怕栽进去。”
宝一回神,脸上犹是情堆眼角愁堆眉的呆呆模样,一看却是袭人,便似微醺般弯了眉眼憨憨笑道:“我不怕,有你呢。”
刚说了一句,又听一声风流软袅燕子声,噗嗤一笑,便有花帕掩唇的轻嗽声。
宝回头一瞧,却是林黛站在花坡子上,拿着一条翠绣白仕女绡帕子,轻轻握着一张西子容颜轻笑,含情带愁烟露目瞧着宝说道:“你这个人真是傻了,远远就瞧见你坐在这里,不避风也不怕水的,嘴里嘟哝个没完。你这模样倒是应了老学究们说的‘圣贤经书随口读,一世不忘孔夫子’这话,像是用功呢,却又看得人害怕,只当你是白日里撒了癔症,且不知是什么东西上了身了。”
林黛说了这一篇子俏皮话,连袭人都掌不住笑了,扶了宝上了花坡子来,站在那星星点点花细雨下,又见他仍没大明白过来的样子,便笑道:“二爷分明说了要出去听曲儿吃宴去,却又变戏法儿似地坐在这里了。别人叫又不答应,嘴里说了好长一篇子听不清楚的梦话,这会子林姑娘跟你说话,你也不理。”
宝慢慢一转头,一双明目似参禅顿悟,又似明镜虚空,含情无限如云烟,拉了林黛纤纤手道:“好妹妹,明儿我只得了你的眼泪,我也不枉这一遭儿了。别人我也管不得了,管他有多少曲折心肠,多少无情故事,我便哭也哭不过来的。只凭红尘埋了,成了青沙随风去了,也算干净。”
林黛倒听得愣愣的,又有些深深动了心肠,又有七八分不明不白,只拿削葱指戳了戳宝脑门儿笑道:“真个是疯了!难道又像上回一样,有人掖了纸人鬼来上你的身?”
袭人也听得心里突突的,含笑劝道:“二爷既不出去,也别在这里吹风,快请林姑娘去屋子里头坐坐。滚热的茶喝上一杯,快些明白过来,只管这么木呆呆说胡话,怕不怕人呢。”
一面请宝林二人往怡红院去了,一路上宝只管拉了黛的手,又不忍用力,怕伤了黛吹弹可破凝肌;却又舍不得松手,着了魔障似的,只怕她离了自己身边。林黛由他去了,心里自也有些与他人不同的曲折思绪,细想宝方才言语,心里也演出些莫名悲喜的故事来。
袭人见两人都有些痴,虽是习惯了,也没大法子。便请了两人怡红院屋里坐了,围了茶炉子,上了精致茶果,将一盘子红枣馅儿的山药八宝糕切成小块儿,请宝林二人吃。宝叹了几回,心里的疯呆方才排解得好些,便亲捧了那糕点送到林黛手边儿,笑说:“又让妹妹看笑话了。只是看你现在倒是呆了,替了我的班儿,我犯完了痴就轮到你。”
黛笑道:“我才不与你这俗人一样,又跟风儿说话,又对着水影儿发呆的。你又是从哪里着了魔回来,怎又跟我说起那些疯话来?”
宝磨着黛吃了块八宝糕,只说:“妹妹站在风里跟我说了好些话,只怕又风吹窝了心,快吃些细点心暖暖心口。”
又笑说:“虽然是疯话,然我的意思你也懂的。我今儿算是看透了些世事,知道我以前竟想错了。从今往后只收起心来,只念着妹妹将来以泪葬我,若真能得了这一项,便也无悔了。”
黛听他越发说起这些梦话来,忙把纤纤素手一抬,拿帕子握了人唇瓣,微凝了一双似蹙非蹙如烟眉娇嗔道:“我是夸你呢?你越发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了。青天白日里,说什么晦气话呢!难道我合该是个眼泪缸子,竟要全为你哭才罢。”
宝忙拉了黛素手,捧在心窝子上来回揉,只叫“好妹妹”,因笑道:“我真个悟出道理了,别人不解,妹妹你自是知道我的。我只把我的心说给你,也不用旁人明白。”
黛见他这般亲密爱人,不由抿嘴儿笑了,因问道:“你今儿又见了什么故事了,这样起来?”
宝正满身上看着黛,眼神清亮有情,不带淫爱,越瞧越爱林黛那一张似娇如嗔桃花容,一双远烟遮雾仙人眸,又瞧着手心儿里捧着的这只凝流白素女手,见了那手上拿着的帕子,便展开细细瞧了那花纹儿,笑问道:“这可是凤姐姐送你的那块帕子不是?”
黛点点头道:“又不是没见过,这就又成新鲜的了。”
宝拍手笑叹道:“可不是新鲜的!新鲜得我知晓了我的大错,今儿才悟的。”
待要把今儿所听故事说给黛,又怕她听不得私传男人东西这样的话,便把心事搁在肚子里,只留自己细细排解。
宝林二人这里又饮茶闲聊,又把外界俗事全撂在一旁了,且不知正是俗世中有了大事。不知外头生了什么波澜,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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