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大观园内柔肠故事,外人只当尽是些当不得饭吃的风雅闲事。且说越是想脱了俗世,俗世越是红尘翻涌,沾得人衣襟缭乱,又生出波澜来了。
原来贾芸自那日进了府内,二门院子里一片月光摇动清影,与小红互剖兰心,解了疑惑,倒是笑了个通透。心里一段心思便更剔透了些,笑过了便是愁,只接了小红送来的绣工用的余物回来,给他母亲接着做活儿。
贾芸母亲也做的熟了些,天生一双绣娘的好手,虽是略辛劳了些,也不似先前做那几件东西时大费神思。这日天儿暖了些,贾芸母亲便暂停了工,将已绣好的几件花帕子并香袋面儿、腰绳皮儿等物铺开了,要拿到院子里整齐码着拿青木片子压了,晒晒太阳好出色生香的。
贾芸在旁边瞧了一回,摸出些门道来,便将袖子挽了一挽,笑道:“虽说今儿天气还好,还是有风,促狭直吹人额头。母亲好几日没好生得歇了,都是我的不是,上赶着弄这些花样儿来寻烦恼。母亲只进屋热热地喝杯茶,憩一觉去,我来就是了。”
他母亲正把一条四四方方的银色吉利双花扇面子展开,拿青木片子压了,每个褶儿都细细抹平了,一面抬头笑道:“胡说。正经男人家倒做起这种妇人活计来,还大喇喇在院子里现眼,擎等着招人笑话儿呢。”
一行说,一行揉了揉眉心,确有些疲色了,一双风华犹在精明眼有些晃影儿。贾芸深知,便拉了他母亲笑道:“我孝敬自个儿的母亲,分担些辛苦,还怕别人笑话不成!我倒要看看谁来笑话我,看我有什么好话等着他们呢。”
便好说歹说劝了他母亲进屋去,铺了一条金青五子夺莲填棉毯,弄软了大引枕,又拣了一条闪绒麻丝团圆被抖开了,劝他母亲上炕去窝一觉。又把茶炉子烧热,溜边儿放在炕底下了。
贾芸母亲便倒在枕头上,好生伸展了老柳迎风半软腰,握拳头在后腰上轻捶着。见贾芸这般麻利服侍,倒笑了:“你这孝心也尽到十分,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日后莫要再做这些事儿了,仔细降了尊贵。勤快也勤快不到许多上去,倒没得叫别人看低了你,以为你没有富贵的命。”
贾芸笑道:“母亲越发说起这些小家子气的话来。我若出去正经场面上,见了别人,自然有我的道理。娘两个在家里还拿着像生儿,这才是笑话呢。”
一面半个身子上了炕来,折了一条修长腿坐在他母亲身后,给她捶腰,温润声音清亮亮如风过雨铃,闲唠家常:“我瞧了那些花样子,精致得了不得。若真做成了帕子扇面儿一类,要是我就舍不得擦嘴打风儿,只要好好儿放起来不用。”
他母亲便笑道:“所以你不是个富贵人,想的都是世俗里眼巴前儿的事儿。那些个王侯贵戚,钱是纸金是土的,自然看不上这些。才说了你别降了尊贵,还是这样小家儿子模样的,日后这样的话自己心里算计着就是,何必说出来。”
贾芸道:“我只是心里有块石头。母亲说的何尝不是句句在理,然秃子就在这道理中了。莫非钱真是纸,烧了也不怕?金子真是土,随手捻一把都是了?到底不是的。这几年看那府里,添了好几家亲戚来,人丁也多了,又有几位小爷渐渐到了花钱的年纪。只是花钱,却又没大进项,便是金山银山也要吃空了,我就不信会有银子天天凭空掉进家里来。还说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且靠着金银撑着富贵一家子,赶明儿要是两手空空了呢?尊贵二字也不当饭吃了。”
贾芸母亲听出些曲折来,便微微支起了身来,摩挲了她儿子的头说道:“你是做梦没醒呢,还是如何?怎地忽然说起这些来了。”
贾芸笑道:“母亲别管我是撒癔症还是做梦没醒,您只说儿子这话在不在理。”
他母亲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你这样明白,却又不中用的。那府里的人还是富贵云雾里,只知金钟报时,白碗,他们要是不明白,你说了又不算。这也没法子。”
贾芸最是个心沉眼长的,细细琢磨出这些道理来,再嚼嚼这些日子办的事务,所见的贾府里的光景,忽觉出一种异样滋味来:虽眼下仍是挥金洒银,事务不断的,外头人瞧着府里这般辉煌,只恨自己没投得这样好胎,到头来又怎么样呢?若终有一日不过如此,万事空空,如今做这些事儿岂不是如梦一场,竹篮子打水还能染个湿呢,这个且是什么都剩不下。
因此心便沉了,百种远见都藏在心里,只笑道:“没法子便没法子吧。合该我是个劳累命,自己也想多做些男儿事业,别一辈子晃晃荡荡老没意思的;琏二婶子也托了我那样的话,这才真是想偷懒可也晚了呢。”
贾芸半嘲半叹,最可叹是说的全是无可奈何玩笑话,然句句都是真事儿。方起身来,扶他母亲躺下了,笑说:“才说要母亲歇一会子,我倒连珠炮似地胡诌起来了。您睡吧,我弄那些琐碎东西去。”
贾芸母亲由他去了,儿子说的话也有些引动了自个儿的心肠,躺下时听见贾芸出去了,便又探头儿说道:“芸儿,那香袋儿你可还好好地戴着?”
贾芸倒愣了一下,往身上瞧了瞧,托起腰间那云里红花绣纹儿的香袋来,笑道:“好好儿的在这里。母亲也是一句话突然就来了,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母亲笑了一笑,自顾自倒下睡了,贾芸终也没瞧见他母亲眼底哀愁。他只把一袭白云色兰花暗纹家常掐麻长袄整了整,又把头上一束长长垂下的公子飘发往上一撩,拿木钗子插住了,便到院子里照阳吹风,倒是一份清净。
贾芸便把青木片子整齐码了,略大的拣出四片来压帕子、扇面儿等四方大物,小片子就摞了起来增其稳重,将小小的香袋皮儿、汗巾纹片等物好生压整齐了。虽不是男人家该干的事儿,倒也有趣,午后熏熏摇困时打发时辰也是好的。
这里贾芸正瞧着那些好精致花儿照着融融日光影子出色,瞧了一阵倒真觉颜色略变,桃花透出飞红,银丝沉下清影来,倒有些惊喜,翘起俊朗朗二郎腿来,交叉了十指搁在膝盖上心内自笑:“还真有出色这一说,亲眼见了倒似是戏法一般。”
心内犹自自说自笑,忽听院门嘎悠悠响了一响,却是推门进来的声音,没一丝敲门的意思。贾芸回过神来,扭头一看,一张凝流华公子颜正好映着午后云光,生动明辉,眼凝精神,不语而慑人惮欺。
凝眸一看,一人穿着青蓝色灰蒙蒙布褂子,头上缠着土色大布帽儿,一行拍打身上浮尘装喜净模样,一行大喇喇走进来了,远远就高声笑道:“你也不来看老亲戚,倒要让老的惦记小的,还折了尊老自己过来。素日里你小子还颇有些乖巧,我也听说你如今成人了,只是忘本也太快了些。”
贾芸见不是别人,正是他母舅卜世仁了,说了一篇子讨笑言语,言辞略粗原是为显亲密,亲戚间不必白诌文雅的意思;却又把一篇子亲近话儿说的不伦不类,颇有些可笑。
贾芸心里一笑,起了身来给他母舅了个揖,也不搭他的茬,只说道:“舅舅莫高声,我母亲在里头歇觉呢,这会子好容易睡着了。您老人家有事,坐这边来喝茶说就是了。”
一面去提了一壶茶来,给卜世仁倒了一杯,请他在院子里黄木桌墩上坐了。卜世仁也不客气,凭他外甥招待了,只管嘬他那水烟管子。笑得倒是软和,颇不似上回贾芸去找他帮忙赊些东西时,那般冷言冷语脸酸模样。
卜世仁因说道:“你也不晓得舅舅挂念着你们娘两个,在家里成日悬着个心,只怕你们过得不好了。但我知道你是个成人的,不是那般白吃干饭蹭日子的不成器的人,今儿果然有出息了。只是怎不告诉舅舅去?让我也安安心,这么一把岁数了,还有什么盼头?自然只是盼着你们小辈儿的过得好了,我们也就好了。”
贾芸听了,眼神沉湖光不动,笑得仍是乖觉斯文,只说道:“都是托舅舅的福。如今我虽然办了些事,得了一点子进项,殊不知是不是托着舅舅成日家为我念佛求福的好处,才有今日了。”
卜世仁听这话应了自己的口风,更是把两眼都笑出褶子来,口内只夸道:“你果然是个乖的,舅舅也算没看错了你。若说托我的福,我倒没什么福气可让别人沾的;倒是如今你出息了,又最是个懂事儿的,我也可放心了,你自然也会帮着老家儿们都过得好了。这才是亲戚们的意思,扎破了指头流一样的血,互相帮衬着,都吃是吃穿是穿的,大家都高兴。”
贾芸听卜世仁只管忙忙地说出这意思来,虽也打着圆圈儿讨好,也是大雪天里穿红袄儿,藏也藏不住那心了。心内便暗暗笑叹道:“一见他这脸儿,我就知道七八分了,只想听听他怎么说出来。这才是故事重演,兜着圈子干的都是一样的事儿,前儿我求他,今儿他问到我身上来了。倒也不怕臊,说了也不脸红。”
因此贾芸只藏着明白,嘴里仍是不大知晓的口风儿,顺着卜世仁说道:“舅舅说的是。亲戚们原该互相帮衬的,先前我也没有进益,老大了还只管葳蕤在家里,脸上也没光,也怪不得舅舅为我顿脚,不愿白在我这样没出息的身上打水漂儿。如今若见得还好,也不枉费了舅舅惦念着我们孤儿寡母的,都是靠着老亲戚们的义气日子才得过。”
卜世仁嘬了口水烟,把窄小黑粗短见眉一皱,又含笑道:“你倒有些抱怨舅舅的意思,也罢。不管先前有什么不到处,是一家人才进了这个门儿,少不得丢开,欢欢喜喜过日子。你是好孩子,自然知道这个大道理的,舅舅今儿的话也就好说了。”
贾芸只往边儿上木墩子上一坐,微微一笑,并不置可否,只说道:“舅舅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卜世仁磕了磕水烟,因笑道:“你如今在那边家里立了足,自然是爷了,话也说得上。如今你表妹也已十四岁了,虽不是个天仙,长得也干净齐整。我们打小儿就宠着她,舍不得这就寻媒说亲把她嫁了;再则她自个儿也不愿意。还是她念着你这表兄,说要进大家子里见见上等的人物和世面,才不枉生这一遭儿。因此我才来找你,让你表妹进了府里去,做个贴身的丫头伺候小姐,见些高贵人儿,也全了她自己的热心。”
贾芸并不立刻答言,只沉静静笑了一笑,只管抹平了衣襟上的小褶,拍打浮尘。卜世仁见他外甥不搭话,便自顾接着说道:“咱们是亲戚,你自然也晓得疼小女孩儿。她没念过什么书,礼数也不大懂的,但近身一伺候也就知道了,自不必担心的。她手脚却有些笨的,可别让她去做什么粗使干活儿的杂人,倘或做错了什么,打坏了什么东西,这可是不好。又要清净不劳动她这笨手笨脚的,又要跟着大家子高贵的姑娘们学体面的,这就好了。”
贾芸只把明洁如手指往侧脸上一支,静看着他舅舅,搭起二郎腿来不显浪荡,倒别有一种慧黠可亲模样。待卜世仁唠叨完了,只在那里等他说话,贾芸方才微微笑了,缓缓开口道:“舅舅是要表妹体面跟着府里头的姑娘,又别碰那些个粗活儿以免出错,到底只要进去见了一回世面,知道高贵人家儿享的都是什么福,自己也沾了这光辉。这才不枉她生这一遭儿,也显了我如今有了些脸面,也给亲戚们沾些好儿,方是大家欢喜的乐事。”
卜世仁连连点头笑道:“我就是喜欢你小子这张嘴,简断脆亮。就是这意思,你既全知道这道理,我也放心了,只回去告诉她娘两个也高兴,只等着信儿好去了就是。我先在这里谢好外甥了。”
这卜世仁一口一个“好外甥”,笑着起身就要给贾芸打个千儿。贾芸只淡淡笑着,待卜世仁都站起来了,那老腰已要弯下去时,方抬手止住,了个请人坐下的手势,说道:“不敢受舅舅的礼,无功不受禄的,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卜世仁愣了一下,便嗐声笑道:“知道你乖,也不必这样客气,一家亲戚反倒生分了!既然帮了我们的忙,一声谢也不值什么。”
贾芸笑道:“但若是没帮上什么,却要受老长辈的谢,我就该雷打了。”
卜世仁好生噎了一下,笑犹未收回,只吞吞口水,干巴巴问道:“这话怎么说?”
贾芸道:“舅舅不知道那边府里的内里,这事轮不到我说话。给姑娘们挑伺候的人,那是正经管家的娘子们办的,挑的要不是家养的好女孩儿,就是有一定的去处买上来的。我一个男人家,办了两三次事都是外务,也从不跟里头深院子的爷们姑娘擦边儿。红口白牙说要给姑娘们选贴身丫头,我却不晓得怎么张口。”
卜世仁说了半日,都是奔着一定能成这个心思去的,只当贾芸一向尊亲爱长,是个懂事的,此事一定能成就是了。却不想贾芸清淡淡一句话却说不行,白兴头了一阵,便把装了半日的乐呵好取和的样子收了些,颇有些不喜。也不便变了脸的,只微微板了脸儿说道:“我也不是傻子,也知道的。只因你如今在里头也算有些脸面,虽不是你管这事儿,跟管事的说上一两句,提点提点,那府里的人都是精明油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也就够了,我却想不出还有什么烦难来。”
贾芸笑道:“硬说烦难倒也没有,按舅舅说不过是一两句话一个笑脸儿的事儿。既这样轻松,舅舅便教教我怎么说,我把原话带了去也罢了。若让我自己说,我却不晓得我一个办外务的男人家,如何要进到二门往里,找管闺房内事的娘子们说姑娘的私事。倘或人家问起来,我怎么说到这事儿上头来了,我少不得说是我家亲戚的缘故,要帮衬帮衬。”
卜世仁不待说完,连忙说道:“这是什么话!原本是悄悄儿行好的事儿,怎能大喇喇说出来,要塞自己的亲戚进去!白叫人笑死了。若是不能,你只说不能,何必拐着弯子臊人呢!”
贾芸站起身来,淡淡颔首,打千儿行礼:“舅舅别急。打从一进来,能与不能都是舅舅您说的,我却没说过,只与您把这道理顺清楚了。舅舅这样聪明人,知道道理,也就知道怎样行事儿。我不讨您的骂,因此也不说能与不能,试试自然要替舅舅试试的。然我也不跟亲戚打滑,为保事儿能办成,您若一心觉得能,您就教我怎么说话儿,我带了进去也就完了。”
卜世仁听了,闷闷吸了一大口水烟,待要发,却被贾芸的话堵了个心肝肺肿起泡子来。这小子的话是句句在理,待要骂他不顾亲戚,拒绝这样好事,他却没说一句不能;只要自己教他说话去,要尽力试试的意思,反倒是真心待亲戚们的好心。可这话分明打自己的老脸,奈何贾芸聪明,活生生拿话噎死了人。
卜世仁心里窝火,便霍然站起,冷冷笑道:“你还不如直说了不能,这些个淡话给谁听呢!显见得如今是出息了,刚长了尾巴毛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难道得了一两件微薄的好处,就管够一辈子了,把亲戚都绝了也不疼?到底不知日后如何,也别兴头得太早了。你如今虽算是好的,更好的也多的是呢!我看那三房里的老四,好成人的大小伙子,认识好些得力的朋友,在他那家庙里热热闹闹的,这几日又拉了好些东西过去。这才叫真风光!我的儿,你还没见过这些,小儿家也别太上脸儿了。”
气呼呼说完,也顾不得说了些什么没道理的丑话,只把脖子一梗,便要走。走时撞了贾芸肩膀一下,走出几步时倒慢下来蹭着,一面拿鼠眼溜贾芸,只等他说软话。
因贾芸从前是最会说软话讨人喜欢的,也总是他让着别人。因此卜世仁顺着这个理儿,拿话甩了贾芸,只等他说软了,就好再把这事儿问起来的。
谁知贾芸只是挺挺如站着,背了手侧头颔首,淡淡行礼,也不揖,只说道:“白让舅舅跑一趟,这是我的不是。您老人家慢走,这会子吹风,灌了您的肚子就不好了。又是风又是气的,弄得自己不受用了,外甥倒只恨不能替您疼。”
卜世仁气得愣愣的,把袖子一甩,重重哼了一声,扭身儿就走了。贾芸正眼也不看,由他去了,待门扇子砰然一声甩上了,才慢慢回过身来。远远瞧着卜世仁拱肩缩背的影子,微微一笑,眸沉碧影三分寒,不知丹心几重深,却有些精光一直沉到眼底去了。
且不知贾芸暗中动了什么心思,且看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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