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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小红凌厉了眉眼,俏眸水动波冰刺,朱唇微抿齿光寒,厉声喝满院子乱嚷撕罗的人都罢手。这二门院上的小厮们已见识过小红的脾气,那回赶出去一帮闲嚼烂舌头的老婆子去,那样简断冷冽的,从此便都不敢惹她。听得小红呵斥,小幺儿们忙赶上去拉人的拉人,乱劝的乱劝。
原来是四五个婆子揪着几个女孩子出来,裙皱袖挽的太没个模样,都是头上一团火,老的涎言乱骂,小的梗着个脖子狠咬牙床子对口不服。听了小红一声呵斥,那婆子们方才略松了手,揪着那几个女孩子刚留起来的小辫儿赶着上来,一叠声乱说:“姑娘评评这理,如今是要反了!”
那几个女孩子夺手捶打婆子们,晃头儿抽出辫子来不让揪着。一个个满面泪痕,桃腮通红,两眼气得水波乱漾。小红见她们还不肯罢手,也不跟她们比嗓门高低,你骂的厉害我斥的更狠;只冷冷一笑,指她们道:“都是些瞎了眼睛的。这会子有外头的爷们在这里歇息,等着二奶奶有大事叫呢,你们一个个野母马一样,尥蹶子也没完了!成个什么道理,老的也不尊重,小的也混撒泼!”
那婆子们正气呼呼口中乱说什么,小红一句话说得她们放眼一瞧,便看见贾芸容容落落一身青衣,站在台阶子上背手儿静立,一张容长脸儿如沉静不露情,双眼微眯笑未明,莫名看得人心里怵。
便赶忙低了头儿,赶着胡乱理了理衣裳溜边儿站着,只跟小红说道:“我们这老脸,当日也是跟着太太进来的,受不得这样冤屈。姑娘是个响快人,也明白道理;今儿无论如何要带这些小蹄子们去回了太太,告诉她们的放浪,断不能由着她们弄臭了咱们这清净深院子去。”
那些女孩子一抹泪儿,打眼一瞧,虽不认得小红,但瞧她形象利落,眉俏目明,只比她们大个两三岁模样儿,便拉了小红袖子哭道:“好姐姐,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活人儿,谁比谁多什么,凭什么欺负我们!我们进来学戏,脂粉也没有,戏物也不给,连常备的软药疼膏也没有,上来就死赶着我们开嗓练功学戏去!折一下腰是什么滋味儿,唱一句词儿又要把嗓子折腾得如何,她们也不知道这苦,赶我们就像赶猫儿狗儿一样。且说我们分配了角儿试装演习,胭脂粉影儿一抿子都没有,我们黄黄脸儿着又怎么成套演习戏目来!唱戏原本就是这样规矩,我们照实说了,倒把八辈子里没干净儿的话都骂出来了,说我们是小粉头儿,‘娼妓也比你们高贵’!我们十几个人也知自个儿是银钱买进来的,是货物一样;就是因为这样,才各人都死含了一口志气,断不让别人欺辱了去!既要评理,姐姐就给评评!”
婆子们听得两眼冒火,顾不得小红在这里,上来踢打几个女孩子一回,口内乱骂:“好黑心的小蹄子!才进来几天,人芽儿长齐了没有,倒学会恶人先告状了!这是二奶奶屋里的姑娘,你们拽她的裙子袖子,当自己是讨饭的小□□呢!”
小红虽听她们说的忙乱,早把女孩子们那一篇哭言听了个八分准,心里倒是水波涌动,大有一股称心如意的清爽来。面儿上只不露,一手甩开拉着自个儿的女孩子,一手挥了帕子直甩到婆子们脸上,冷笑道:“你们也知道我是二奶奶屋里的,贴着我身儿又踢又打,我这裙子上着了你们的脚印儿巴掌,可又怎么算呢!”
婆子们听了方才勉强住手,谁知那头儿小幺儿们原本不敢跟女子们凑得太近,又赶上她们打骂争执,撕罗起来碰了谁的裙子扯了谁的钗,都是不好说的事儿;只溜边儿站着,却见贾芸一直背手儿远远站在抱厦前头,也不理论,只给他们使了个颜色,朝门外头努努嘴儿。
小幺儿们内中摘星最是个伶俐的,暗地里把手一拍,知道贾芸的意思,拉着几个小厮往外跑去了。这里小红正喝止了女子们,指着地下说道:“好生站着,你们是大家子里头伺候姑娘主子的人,不是田野地里摔跌的泼妇。”
便让女子们都安静了,小红手上闲揉着帕子说道:“你们的话我听了七八分。都是梨香院的是不是?你们这批女孩子前儿刚记了人头儿入了册子,因你们比别人不同,排演学戏一应要钱要物,所以来了就给你们分配了月钱。凭这一点也该足了,便是有十分脾气也该收敛八分去。我知道你们要志气的心,只是这志气也不值几个钱,你们现在撕罗得头发也散了,裙子也脏了,难道就够志气了?”
那几个女孩子本都是嘴快舌尖的人,不想小红说话更脆利,一时对不得口,只梗了脖子不做声。小红又指那几个婆子说道:“嫂子们做事儿从来不掂量。这都一个月了,二奶奶屋里来往都悄悄的,谁也不敢大声。你们但凡长了眼睛,不该瞧不见别人懂事儿的是怎么样,竟在这里摔瓦砸窗地闹起来。”
婆子们内中有两个正是先前找小红来算月钱的,当时挨了小红一阵排场,此刻只把眼帘子微微一翻,暗暗瞅了小红一眼,并不说话。小红也认得她们,便把身儿一侧,抬手揪了杏花树上一点子芽儿揉玩,口内笑说:“就是金鱼儿那样吃了鱼食儿就忘了怎么游回去的记性,怕是也比嫂子们强些。先前你们找我要钱,我是怎么说的?当着这么些人,还有本家的爷们在这里,还要我把那些个好话儿再说给你们一回不成?”
婆子们个个低头咂舌,盖不住不忿语气,因说道:“虽再不敢说是上头派钱出了错儿,难道我们真要伸手要去;可也不能这般欺人。原本就是没有这些小蹄子的用项,不过唱两句浪腔儿罢了,真用讲究到许多上去?短一点儿东西竟就动不得了。我们倒成了欠她们的,成日受她们的气,要那些志气也不能高贵了自己!是粉头儿还是粉头儿,我们这老脸却刮不起这样的花儿。既闹起来,这么没规矩,这样家也不是她们能呆的。要把她们当人看,自个儿成日家闹出些没干净的花样儿来,披了层皮儿狗就变人了?我们一把年纪,也不能受这样气。”
这帮婆子们虽只是絮絮叨叨不敢高声地说,小红也听了个明白。便冷笑道:“嫂子们拿的是她们干娘的分例,管她们是你们的责任。她们便都是爆炭,也不能没火儿就点起来了。若是我,就是拿出自个儿的份儿来给她们置办了东西,安安顺顺叫她们学戏去,哪怕过了这一阵儿再朝上头补这个填限呢,也不能撕裙扯发地在二奶奶院外闹。”
内中那先前向小红讨钱不成的婆子听了,真个忍不得了,抬头儿皱了老脸,一副诉屈的苦脸说道:“我的亲姑娘!怎么什么话儿都是你嘴里说出来的呢!先前找姑娘算梨香院上的分例,分明就是短了一份儿的,姑娘不认,反骂了我们一顿。我们一想姑娘的话儿却也对的,拢共几吊钱的事儿,搜刮些散碎脂粉并戏装布头儿等物,也不碍着肉疼。只是这帮小蹄子太不成人,也不等我们商议了怎么填钱弄这一项去,照着脸儿劈头就要东西,说一声眼巴前儿不行要等等,就像要杀她们一样。这会子姑娘不为我们做主,倒又说起‘朝上头补这个填限’来了!先前姑娘还说,我们但凡知理就不该朝主子们伸手要钱呢,到底是要我们怎样!”
小红微微一笑,丹眉微皱,凝出如冰一个疙瘩,因说道:“梨香院专用来给戏子们学戏,给她们置办东西是正用的项,就跟各处每月报支用东西的账是一样的,总账上月月都这样算。你们自然可以来要!先前我只说你们红口白牙说少发了月钱,这是抓了二奶奶的脸儿说她的不是。且别说要不成,没有这样奴几直接伸手要钱的例;就是真说了,二奶奶听见你们敢排场她,还不是火上浇油!我倒是一片痴心为你们想呢,倒是要拿我的梯己来填你们,你们又不敢要。”
小红这张简便俏丽锋利嘴一说,又妥妥地把理全都拢在自个儿这边了,只气得那帮婆子们干瞪眼。却不知小红一步步话语紧逼,今儿事情又闹到这个地步,早已是算计了个大的,又指她们冷笑道:“嫂子们越发自个儿捅出事儿来,这是要逼着我照着先前那话干呢。不就是要钱?咱们要算,就从头儿开始算,现就去你们梨香院上搜查明细,瞧瞧是不是真米缸见底了,能闹到这样不堪,那可是再拿不出一个子儿来的穷苦才这样。若真这样穷白,倒是我们管账的不是,我就给你们磕头赔罪,怎么就把你们逼成泼妇一样!”
婆子们倒慌了手脚,也不考虑,只七嘴八舌拥着小红道:“我们真是雷劈懵了!现在是怎样?明摆着处置了这些小蹄子们就罢了,就是看我们这老脸,也该是向着我们才是。姑娘怎么一步步全逼着我们来!”
小红道:“我只说道理。千万分不对,她们不该闹,自然也要罚她们;但你们管事的竟跟着闹,自个儿撕罗到二奶奶院子上来,这二门上来往过人瞧见了,怎么说二奶奶?二百年没有的例都被你们闹了出来,还说我不向着你们!我说得还不明白,这就查去,若真是你们一穷二白了,是我们亏了你们的分例,我就给你们跪下!”
一面动了真怒,便扯了一个婆子当真往穿门里走,凌厉生风,也不似她们踢打哭闹,只大步揪着人往里去。那些婆子们哪里敢去,原不知她们这样闹正撞了小红的下怀,此刻只知道抖如筛糠,夺手不能去。那些女孩子倒成了看热闹的了,拍手笑道:“总算有人治这些老妖婆子!”
小红那里早喝了一个来往二门上听事儿的丫头进去回凤姐屋里,今儿院子上是怎么闹,这些婆子女孩子们都是些什么嘴脸,一一回给二奶奶。那丫头先是不敢去,只说:“二奶奶气正不顺,姐姐晚些再说吧。”
小红啐到她脸上去,指她道:“撒开你那腿儿进去一五一十回话儿,好多着呢!少说了一句,仔细你的皮!”
那丫头吓得赶紧去回凤姐了。
那些婆子们慌着要拦,小红揪着不放,只让那丫头去了,冷笑道:“你们不是要回太太去?太太向来懒怠理论这事儿,真要诉冤屈,还得回二奶奶才是。”
一面并不死拉着她们往穿门上去,因才刚见小厮们跑出去了,又溜了眼贾芸,见他含笑不分明,虽是做出威吓样子逼着婆子们,心里也有数儿,故意在这里等着。
果然一群小幺儿们跑进二门来,又有个大仆人进来,只见满院子女人,便一皱眉头直奔贾芸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贵了,与贾芸也算亲熟,赔笑打千儿道:“二爷来了。才小幺儿们去找我,说二门院子上闹得没开交,白让二爷看这样没体统的笑话儿,这怎么得了!”
贾芸只负手而立,只向小红那头儿示意了,说道:“嚷了半日,我也听明白七八分。不过是一处院子上小的不服,老的倒比着撒泼,直闹到二婶子院外头来。李贵哥在这里,我也不好充脸儿乱管,所以不动。却有一句话倒要问问:这是哪个天外的规矩,瞧着主子奶奶屋里那样忙累,还撒泼大吵,在来往过人的门面院子上闹的?”
李贵忙笑道:“叫二爷看了丑事,您一个爷们家自然不好管女人的事儿的。您请屋里头坐,我去就是了。”
贾芸便进了抱厦,只在门边儿半侧身,眯起一双清波凛冽眼看着外头。只见李贵忙过去了,小红瞅准了他来,早松了手,整鬓理钗,落落俏丽在那里站着。
李贵便笑问:“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小红便说了是怎么一回事,笑道:“这回便依了她们,说算错了月钱,要我查账,那我就查;可要照着我的心意从头儿查。要治这帮小戏子们,我也依了她们,如今已回了二奶奶去,二奶奶疼顾下人,自然给她们做主。”
那些女孩子们初生牛犊,没大成算,虽是心里咯噔一下也没怕得怎样;那帮婆子们真个是有冤无处诉,直要把眼睛哭出血来,却驳不得小红。只说她哪一句话不在理上,偏偏逼得她们这样,这可是再想不到的雷劈。若知撞上小红,就是鬼拉着她们的手,也不能一时邪火怒上头,拉着那些小蹄子们闹到二门院子上来!
只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小红脆利得紧,两三件事儿一起办了,却都揪着婆子们先前的请求,自己摘得干净。那里李贵听了,也把脸儿一沉,喝女子们道:“就是有一万种委屈,再不该在二奶奶墙外头闹的,亏你们还是有年头知道规矩的人!闹得自己泼妇一般,终究能有什么好处?就是全了你们的心,闹出来没脸,难道是好看的!”
小红说:“哥哥也不必骂她们。说话若中用,先前我也不是没说,现在还这样,可见是白费人的心。”
正说着,那去凤姐屋里回话的丫头跑回来了,脸儿红红的,看去是吓了个好的:“二奶奶杯子都摔了!只说‘我累得这样,都是些什么王八羔子,还闹出故事来!’平姐姐便撩帘儿出来,再不问详细,只让我传话儿来说,‘都是谁闹来着,都赶出二门去,银米减半,只做杂厨清扫等事,永不许再进里头来’!”
婆子们一听,立刻咕咚一声跪下,哭天抢地只不肯出去,扯着小红的裙子道:“我们与姑娘有什么冤仇,怎么这样害我们!好歹积德吧,原本是那帮小浪蹄子的错儿,怎么反让我们死了!我们一头碰死了也不出门子去,阎王爷也要哭我们这样的冤屈!”
小红刚听了那丫头的回话儿,大称心意,就是算准了凤姐和平儿眼巴前儿的心情,拿火儿一引了,定是能成自个儿的事儿。凤姐素日就威重,这春天大事临头,脾气更是烈于以往,小红正等着凤姐泼辣子呢。
她便抽了裙子角儿,瞧婆子们老泪纵横,咚咚磕头求饶的,确是有天大的冤屈,心里也有些不忍。然事已至此,这时候心软还不如从头就不这么干;便拍打了裙子不理她们,与那丫头说:“你去回平姐姐,就说这帮女孩子是新采买来的戏子,凑了一批要预备园子里头春节儿的演乐。赶出去了,这会子上赶着再去苏杭那头儿弄来也是没有的事。只扣她们三个月的分例,不许拿一个子儿,找能干的好生看管起来也就罢了。只这些婆子们顶着看管戏子们的责任,拿着干娘的分例,倒闹成这样,于情于理都不能留她们。”
便对李贵说道:“哥哥在这里,照着二奶奶的话儿拉了她们出去,永不许进里头门子来。”
李贵也听准了凤姐的传话儿,忙点头叫人拉起那帮婆子们来,推搡着出门儿去。那婆子们还说“碰死了也不出去”等语,小红一扭头儿,扬眉寒眸盯着她们道:“这话我听得多了!这里有的是硬墙糙树,要碰死就去碰,光嘴里乱嚷算什么刚烈!”
那婆子们自没有这样的烈性,又被小幺儿们扯着,由李贵轰着出去了。一时院子上还哭音绕梁,闹乱波余,方才一场大闹好似一场乱梦。小红又叫了穿门里头廊上站岗的一个婆子来,让她先带了那些女孩子回梨香院去,说道:“东西不日就到了,你们是要演习着伺候园子里头姑娘们的,老太太若是高兴了也要用着你们。只因这个才没赶出你们去,并不是因为你们真高贵了。但凡有点心,也看清楚自己什么样儿,若有下回我也难说。”
那些女孩子也惊吓了,只得答应着随婆子去了。
一时院子上只留下几个小厮忙着打扫院子,又有人跑到门子上去看看周遭儿还有什么惊动没有。小红方大喘了一口气,拿帕子握着心口,背身儿眨眨眼睛,沉心敛去眸中厉色,春水归柔,才面向贾芸,颔首福了个身:“让二爷看笑话儿了。”
贾芸靠着门框子,颔首回礼,雅静一笑:“我看姑娘那样刚烈坚决,便知你决心要辖制那些人,我才自主张叫小幺儿们出去叫人了。可也不知是不是多事。”
小红抿嘴儿一笑,帕子在心口处微微画着圈儿:“二爷能看人的心,该说您是厉害呢,还是叫人害怕呢。”
贾芸笑说:“若不是看你坚决,我也不染这女子们撒泼的乱事儿。我也终究不知这事儿的详细,只因是姑娘你,我才这样。”
小红笑道:“二爷是怕自个儿干了坏事了,也嗔着我太过泼厉了。然二爷若不知我的真心,我就白送了那累人的东西了。”
因此并不瞒贾芸,也不明说,只揉揉帕子拿指尖儿点了点,又拿明净净眼神儿示意了一下婆子们被拉出去的门子。
贾芸见了,手伸进袖子里摸着小红前儿偷送给自己的那块儿帕子,沉吟半晌,心中抽丝成茧,方恍然大悟。略含了一口气在胸口,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半晌方弯了清眸,抚掌痛笑道:“事儿要做得这样痛快,便是邪的也罢了!”
小红只瞧着他笑,静静抿唇含笑,沉声道:“这样手段,二爷可看不起我?”
贾芸笑说:“姑娘胡话!难道我方才暗地里帮着你的手段就是好的?我既能这样做,白在心里摆个蠢德做什么!”
小红也脆生生笑了,拿帕子握着朱唇,两人话不说明,相对剖心,自此更近一层。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