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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贾芸进了那院门之后，且不随着小厮引了进屋，只看屋瓦灰重，窗沿无光，便叫那小厮道：“灰尘太重，进去还不糊呛了嗓子。你先进去打扫打扫，我且在院子里吹吹清风，还比进屋去强些。”
那小厮年幼不知事，说什么是什么，忙着进屋先打扫去了。
贾芸便一回身儿，跟赖日兴等人使了个眼色，令其不要声。便往墙根儿处一靠，触手就是拱虹形院门，略一探头，又挪挪身子，只露三分目光，不显身影。
那边贾芹正跟那头儿角门里头计较什么，里头也是探出一个身影来，五短三粗，身材厚重，又有些放浪大咧，并不太藏，因此便真看见了几分。贾芸倒听不大真准贾芹与那人计较什么，只隐约听说“赶了那些鬼儿走”等语，隐约不是个好意思。又瞧了瞧那短粗人影儿，最扎眼的是如今也不是个热天儿，却敞着胸怀，褂子随意披了，油脂光亮一个肚腹露出来挺着，着实没个样子，令人没法儿瞧不见。
贾芸心中动了一动，一颗重深丹心又起波纹，思绪暗转，想起什么来。只说赖日兴等人见贾芸这么溜边儿站着悄听外头，终不知干什么呢，又有点损了爷们的样子。说话倒也没大声，只悄悄玩笑了一句。贾芸但见贾芹已经进了穿堂了，也没大碍，便回身笑瞥了他们一眼道：“没事，我方才眼花，像是瞧见一个熟人似的，心里正纳闷他怎么在这里。方才一瞧原来不是，倒是我自惊自怪的。”
便装无事，也再不理论方才的事儿，只叫赖日兴等人进屋瞧瞧清扫得如何了。他们便进去瞧了一圈儿，出来略皱了眉对贾芸说道：“如今芹大爷不在跟前儿，这话就跟爷说了。这一溜院子原本不是给客住的，都是来往香客或者有白事大办时，家里杂七杂八的人口太多了，不便另置屋子时才在这边。往年我们来往都是在那头儿院子的，瞧这边累日也懒得清扫，就是一时扫干净了，积的灰也在，若是住人定是误了身子的。”
贾芸想想方才情景，只说：“芹大哥只说在这里坐一坐，也没说就安排住在这里。大约一时没想到，这也罢了。”
赖日兴等人听了，当贾芸闲散公子心性，不大计较这些细小的礼，便笑说：“想来也是的。瞧这院子里倒过的凉爽风儿，爷先站站，我们去那边院子里瞧瞧。要是不碍事的，我们直说了让爷过去那头，又歇息又安置了，到了晚上也不折腾了。”
贾芸笑道：“才我看芹大哥刚往穿堂后头去了，这会子想是正看着人归置东西呢。你们去问这点子事儿，他也不得闲儿。今儿见了他冷眼瞧瞧，却略是个有些多话的，你们上赶着问去，倒要显得他事儿也做不明白，他又要念叨了。也不碍着什么，我骑马走了三四十里，腰也酸了，越坐还不是越酸，站站倒是好的。”
便扭扭脖子，一派真要站走活动的闲散心情，笑道：“这家庙我也没好生瞧过，芹大哥既不让往佛堂里院儿去，咱们就逛逛花草去。”
便指了那边一团花圃，种的都是颜色清幽不大艳香的花草，只做添姿增色映衬窗瓦用，倒是好看的。赖日兴等人也没理论旁的，暂把略嗔着贾芹他们照顾人不周的心收了，只跟着贾芸闲逛了一回去。
一时贾芹从后头出来了，走得略带些火，下台阶子时踩空了一下，好悬没摔了。便一扯衣襟恨跺了几下脚，眼看着那台阶子发狠嘟哝道：“什么都给我招邪祟！早晚拆了你们这些有的没的烂石头，我也清净了。”
一面看见贾芸他们在花草那头儿青石桌墩上坐着，远远地只瞧着他们闲聊天儿呢，倒是清闲的。贾芹便皱了皱眉，且先不往那头儿去，赶着往那头院门里瞧了一遭儿。正有个小厮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见了贾芹便站住脚。贾芹见正是方才自己随手叫了领贾芸进屋的小子，便把精光暗闪一双无情眼斜斜溜了他一溜，闷声道：“你做什么呢？”
那小厮便回说贾芸看这屋子灰尘太重，一进去只怕要坏了气息，让他先打扫打扫等语。这孩子也端是个实诚的，较常人有些愚笨，便是真要打扫，贾芸只让他去了，他便自个儿闷声做事，也不去叫人帮忙，憨憨呆呆样子倒是可怜见儿的。
贾芹却不瞧这些，只把眼珠儿一转，问道：“他们就一直没进屋？”
那小厮道：“还没打扫完，不好请爷们进来的。我瞧着他们往花草地那头儿去坐着，就干我的去了，也不知道爷们怎么逛的。”
贾芹听了，登时起了疑心，方才密地里做了一番事儿，堵得心里黑水儿横流的，看什么都疑。虽算是妥当着，把一件密事暗地里暂且了了，没什么别的动静；跟着的人也只说没人瞧见等语，可他瞧着贾芸那样干净聪明，眼神儿也透亮，不是平常蠢人，心里更有个疙瘩了。
这般想了，贾芹便疑贾芸是不是瞧了那边角门里去，终究有些动静的，心细着便能摸着些痕迹。虽是捕风捉影，心里也很当一回事儿了，不由立刻邪火上脑，扬手甩了那小厮一巴掌，咬了一口黄烂牙骂道：“没脑子的猪猡！你是跟着我的小子，倒一口一个叫别人爷！让你打扫你就打扫，你倒是个勤快的呢！这里六七间屋子，照他们说都灰土重不能站人，你倒都扫干净了去？也不知道都是奴几，倒在我这里装起尊贵来了！”
骂着便把狠眼儿一溜歪头花草那处，又见那小厮挨了一耳光，犹不敢说话，水盆子掉在地上，只捂着脸儿低头吸溜鼻子，眼圈儿红红的。贾芹从来不把伺候的人当回事儿，冷笑道：“赶紧离了我这里，有你的好处！越是有事故，越是有你这样下流没脑子的蠢东西添乱，这会子倒鼻涕眼泪一起来了，除了添了你的脏还能有什么！”
那小厮抹了一把泪儿，只得捡起水盆来跑了。贾芹邪火犹未平，粗喘了几声便胡乱理了理衣冠，强装无事模样，往花草地这边来了。只见贾芸等人倒也闲乐，只坐在青石桌旁谈笑，早叫人换了一盏紫砂壶的茶，已是闲喝了一回了。
贾芹便走上来笑道：“芸兄弟在这里呢，我还找你。”
贾芸起身颔首道：“哥哥事儿多，我们自个儿闹去就罢了。哥哥去了这半日，想是打理那东西去了，细瞧瞧可还有错儿，尽管与我说了，我回去再与珍大叔结算了来就是了。哥哥方才的话真真是大道理，家庙这样烦琐艰难，多要些东西要些钱也都是孝敬祖宗的心，断没有葳蕤的理。珍大叔那样明白，自然肯照顾哥哥的烦难。”
贾芹听了这篇子话，别的还犹可，头一个便听出了能替他要钱要物的心，凭这个便是好的；早已是笑了，窝心邪火便先消了一半儿，忙说道：“这倒是最好的，兄弟是个明白人。原是我方才忙着打点东西去，好预备这一个月家庙的香火，没看真准，竟打发了兄弟去西边院子里歇息了。那里并不是住人的客房，我竟糊涂了，忙了这一遭儿好的方才想起来，这样怠慢成个什么道理！干净屋子都在这边儿，兄弟快来好生坐了，这就叫后头备饭去。”
贾芸只顺着他笑说闲话，便一起去了东边角门院子里。只见一溜齐整屋子皆是素砖白瓦的，窗明几净，一直排过去有个十来间。到头儿了又拐过去，呈方角状又是十来间，再出去便是一个后门儿，远远连着外墙。贾芸负手闲走了一回，又探头略看了看内院的形制，笑道：“果然是庙里头，屋子虽然敞亮，只是太素了。不是那等吃斋念佛的人，如我这样的俗人断住不长久的，也就是偶尔大事来往，在祖宗前磕头尽孝来一回罢了。”
贾芹请他进屋来，一面笑道：“你说我一月月在这里呆着，管那些个琐事，又能怎么样呢！日子也只得过罢了，谁让珍大叔托了我，我不能打长辈儿的脸。只是总有些个背地里嚼舌头的，自己没屁本事，只是见不得别人好，见我年纪轻轻就打理着这么大个家庙，心里总不服的。也不知放出去些什么歪风儿，说些鬼话，倒是有模有样儿的，直传到珍大叔耳朵里。上几个月还带了信儿来，提点我有点出息，好生着别给他添乱。这真真冤死人！我是哭笑不得，哪知道珍大叔这般容易就信了那些风儿吹来的屁话。”
贾芸只不言语，静听贾芹诉苦，说自己是怎样冤屈的一个贤人。贾芹说了半日，又凑近贾芸道：“你回去在珍大叔前头说说我的好话，你来这一遭儿也瞧见了，各处都齐整，我也不是那样轻狂人。素日有些闲言碎语，那惯是那些不争气的王八羔子见不得人好罢了，让珍大叔别错信了。”
贾芸只点点头儿，并不大接这茬，只说“放心”二字。贾芹又咳了咳，闲与贾芸胡唠道：“那花草地景儿可还好？上两月这里吹冷风，都是旁边山坳子里头来的，带些瘴气，花草死了许多，一下子竟秃了。报了这一项给珍大叔，也没拨下几个钱来，我只得自个儿填补了重新种上。都是些好活的苗儿，倒也长起来了。”
贾芸略歪了头，含笑听他唠叨，有什么顺着说什么。贾芹暗地里瞧了贾芸一回，见他话也不多，只顺着自个儿说，也不像那嘴里很有三言两语的，心便放下来些。便叫人去后头催饭去，又搭着二郎腿说风谈语闲扯了两句淡话，便看见门口有人影要探头儿，犹犹豫豫要往里瞧。贾芹便起身笑道：“才我有些事儿忘跟底下人吩咐了，兄弟且坐着。”
便赶着出去了，扯着个人影儿出了院子去。犹特特在外头高声说了一句：“都断了腿了！还不进去给爷们换茶呢。”
便赶进来几个小厮，拢暖香炉子的拢炉子，换茶的换茶，屋里倒有些满了，直把贾芸围在中间坐着。
贾芸只坐着，深知贾芹这是叫几个人进来了，看着他走动没走动的意思；便只是一笑，凭他们去了。又打眼儿一瞅蹲地上拢炉子的那小厮有些眼熟，歪歪头笑道：“才在那头儿院子里，我说叫你进去扫扫屋子的，可是你？原来却不是在那边住的，倒白折腾你一顿。”
那小厮正是才引着贾芸去那头儿院子里的了，也不大敢声，只点头儿，还拿着细长火铲子往炉子里添细炭。贾芸却瞧出些不对来，便过去弯了身子一瞧，问道：“脸儿肿起好大一块儿来，就这么红亮着对着炉烟子吹？”
那小厮吓了一跳，忙把身子退开了，深深低头儿闷声道：“不妨事的，爷只坐着就是了。”
贾芸自不似深院子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轻狂，仍是平常人家儿子心性，没那么些大拿。便伸手略捏了那小厮的脸儿一抬，瞧瞧侧脸一块儿红肿巴掌印儿，肿生生地冒出些血丝来。便皱眉道：“就是拿水先清一清，也不至于这样热肿，你是擎等着嘴歪了呢？谁打你了？”
那孩子不想贾芸理论起这事儿来，只摇头儿不说，憨呆呆模样儿半日没有一个字，也是黏糊急人。贾芸是个爽快人，被他闷得有些堵心，瞧这小厮也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倒是身形长挑，眉眼干净的，又眼含委屈不敢言语，更是可怜见儿的。
贾芸便说：“去拿了毛巾子，沾半冷的水压压血丝。一时疼得好些了，再换温水敷着，白对着那炉烟子吹，不到晚上就能吹歪了你的嘴。”
便拍拍那小厮肩膀让他去。那小厮犹不大敢动，只愣生生睁了一双清亮眼儿瞧着贾芸。
贾芸倒被瞧笑了，心里又有些莫名的笑怒，淡啐了一声道：“看得人心里发毛，像猫儿似的。我又不是你的正经爷们，也不寻趁你，你怕什么？让你去你就去罢了，在这里让我眼看着你脸儿流出脓来？那我才要生气呢。”
那小厮吸了吸鼻子，便低下头来鞠了一躬，抽着气儿含糊说了句：“谢谢爷。”
便出去了。早有人接过手儿来拢炉子了，贾芸也不理论，只饮了半杯茶，外头就传饭了。待饭摆好了小半刻，贾芹才进屋来，犹拿手揉着眼圈儿，只随意坐了，似与贾芸已很相熟，连客气叫一声兄弟也免了。只略哈欠了说些“不是什么好吃的，只填饱了也就罢了”等语，又间或叹一句“这山坳子里远着城里，可不只是这样罢了”等话。贾芸见他一直揉眼睛，哈欠也多，眼圈儿红红的，便说道：“这天儿也才黑了，哥哥这是困了？”
贾芹只说：“成日事儿多，忙得我什么似的，自然不比你们常人有精神。”
贾芸多瞧了他一眼，说道：“那哥哥便早些歇息了吧，我也叨扰了一天了。明儿勾了单子我就回去了，也不必送。哥哥的意思我知道，有些话儿我自然在珍大叔前头说了就是了。”
贾芹听了末一句话倒眉开眼笑了，也不客气，自顾自喝了许多酒。贾芸但见他菜没动几筷子，酒倒灌了一壶，似尝不出滋味儿似的，到了嘴里便直流下肚子，比旁的酒腻子尤甚。他也不计较，只吃了饭，便劝贾芹自去歇息了。
便有小幺儿上来扶着贾芹出去，又有三四个丫头过来收拾饭桌，打理床铺。那贾芹脚不大沾地，喝得飘飘的，只含混乱催着：“快回我屋去，我要死了。”
贾芸模糊听了这句，站在门口儿看贾芹去了，剑眉凝寒结不开，只抱着双臂指头轻磨袖子，心中暗道：“怎么瞧都不对，便是喝醉了，也没有轻飘得这样厉害的；又是青壮男子，哪有个天刚黑就哈欠连天，虚得了不得的？”
原来贾芹心里有些疑贾芸，贾芸心里更是波澜暗涌，瞧出许多不对来。便四下瞧了瞧，叫过一个小幺儿来说道：“去你们厨房里拿些酸酸的糕之类东西，给芹大爷送去。只怕酒喝多了，沉到心上来，吃些酸的解一解好睡觉。”
那小幺儿便去了，不一时端了个盒子从院子上过，要往后头去时，却不是一个人，一路说着什么过来了。
贾芸本已进屋了，听外头动静便站在门里，悄悄一探头。只见那小厮和一个短粗身材的大汉一道儿走过来，那大汉一手抱着一个酒壶，敞怀露腹的，夜色下灯笼朦胧光摇，也能瞧见他脸儿红了个透。那人犹摇晃着笑道：“我跑这么些个冤枉的苦活儿，还不是托你们那好芹大爷的福！喝他点儿掺水的破酒又能怎样，你这小虫儿倒跟我计较起来了！”
那小厮赔笑道：“您惯是不讲道理，我要拿糕点，看您站不稳，我都躲着您了，您倒摇晃了个好的照着我来了，硬是泼酒洒湿了一盘子糕，我只好又搜了一回厨房再拿新的。我也没抱怨您，只说让您好生着看路，还不是怕您摔了！您喝醉了不知道事儿，我也不说了，还得回芹大爷屋里伺候呢。”
说着便先跑了，那大汉自个儿摇晃着从院子上过去了，犹口里涎嘴乱嚷道：“伺候的是个冤债的鬼儿！就是八辈子里欠的，我如今也该还清了，还这么把我往火坑里推！有一日扛不住了就一起死，金大爷又怕什么！”
贾芸歪头听着，见那醉汉胡乱摇着拐进内院去了，又听隔壁门儿一开，赖日兴他们住在旁边儿屋里了，听动静出来张望道：“好好儿的号什么丧呢。芹大爷也不知调养出些什么帮手的人来，一个个都沾了他的气，没一个有样儿的。”
又瞧见贾芸站在那里张望着，一脸刚听了声儿好奇出来瞧的不明所以模样，便笑道：“也吵了爷了吧？爷快进去歇息吧，这会子晚了，旁边儿山坳子里吹风呢，仔细头疼。”
贾芸点点头，说了两句闲话，自进了屋里来。随身伺候的家人早把床铺理好了，贾芸便让他们去了，自个儿在屋里对着灯烛出神细想。且不知这一日奇闻在芸二爷心里成了什么形状，后来如何开交，后事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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