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女孩儿只管掉泪,一时又惊又怕,又愣愣瞧着贾芸,似没听明白那些好话。贾芸见唬住了她,只管不言语,便把一张寒冰凝霜质容缓和了,只笑说:“你说吧,只是不说才是要打死的事儿。我若真一心辖制你,还听你说什么,提了你进那边墙里去,自有管事儿的问你,我也不管了。”
那女孩儿抽搭了半日,见贾芸言语和软,虽是做事爽捷脆利,却不拿坏心逼人,也有些明白过来。便试探了拿手儿一拉贾芸的袖子,可怜巴巴不敢抬头,只哑声说道:“我说倒是能说,我看你是个齐整好人,捉了我又没扯着我见人去怎样,与你说了,可万万不能告诉别人一个字儿。”
贾芸答应着,又想起一事来,只管把那彩绣香囊往袖子里一掖了,说道:“你且站站。”
便又轻健往杂土斜坡子上攀了,高登了墙头儿上,架着墙往里探头儿。果见赖日兴两人还站在院儿里,只咬耳朵着急商量着什么。贾芸瞧瞧四下没旁人,微打了个口哨子叫他们两个。
两人惊得一抬头,忙赶到墙根儿底下,又急又不敢高声,只跌脚道:“爷直要把人的魂儿带去!平素里那样稳重,这会子做什么呢,让我们这样揪心。”
贾芸笑道:“你们不用忙,并没大事。只是有人过那边山路,借着家庙外头长灯的亮儿照照路往那边走,才有些响动罢了。”
赖日兴两人面面相觑,都问道:“那又为什么有哭声儿?”
贾芸道:“有些伤心事,夜里行路时只有自个儿,又没人相伴,难免动了心肠,哭两声又怎样。”
因把眼神儿一沉,笑得不大分明,眼里带些提点的意思,只向他二人说道:“你们只回屋睡觉去,不要惊动一点子。这事儿只当做梦,要是有旁人提起一个字儿来,二位哥哥莫怪我不讲情分。”
赖日兴两人都是府里伺候的老人儿了,能不知道这提点的是何意思,见也没大动静,大半夜里又困懒,也不追究,只答应了,又说:“爷也快好生睡去吧。”
便回屋去了,虽还疑惑着嘀咕两句,只他二人之间,亦不胡乱嚷起来。
贾芸瞧他二人回去了,心里也知道他们晓事,便放下身子来,仍旧下了墙根儿去。一瞧那女孩儿抱着双膝蹲在那里,早把散落的东西都捡起来,只紧紧抱着,如护珍宝一样。这般动越发显得她单柔瑟缩一团儿的,倒是可怜见儿的。
贾芸便过去,把胡乱套在身上的一件外衫拿下来,给她披上。那女孩儿惊了一跳,抬手就要扒拉下来,并不肯要。贾芸知其羞意,笑说:“你披着吧,且往墙根儿下来避风。这样冷风吹着,说不两句话就要灌一肚子,倒是我给你招的病灾。”
那女孩儿见贾芸如大哥哥一般,便闷头儿照做了,只把一双盈盈水眸往贾芸袖子里瞟。
贾芸会意,把碎土拨拉拨拉,也不理论那些娇贵的,只往斜坡子上一块儿平整处上坐了,双腿顿地,手搭膝盖,微倾身子拉家常似地说道:“你是那头儿水月庵里的不是?”
那女孩儿顿了顿,只点头,闷声好笑道:“你敢是有算命的咒法不成,天上掉下来的,却什么都晓得。”
贾芸笑道:“附近又没有旁的庙了,不是家庙里的姑子就是水月庵里的。你要是家庙里的人,又没有做这样奇事的道理,我又瞧着你闷头就要往那头山桥上跑,可不就是要跑回水月庵里。”
便探手从她怀里捏出一颗断烛来,在指头上捏转了转,说道:“别的还有限,偷拿家庙里的用物自个儿烧火烧香的,这是不能饶的。你只别怕,好生告诉我为什么,我没刀没枪的,还能把你怎么着了。”
那女孩儿把头儿一抬,如猫儿懒怯偷偷看人一般,眨巴了眼睛,方含糊说道:“我是水月庵里的,要不是我师父最是个抠门儿的,沾着钱的东西都不叫我碰,我哪里不搜刮来一点子祭拜烧香的东西,却要来这里干这样自惊自吓的鬼祟事儿。”
贾芸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缓和了些,只低头拨弄着怀里东西,又去揉袖口,说道:“智能儿。”
贾芸摸摸下巴,想了一回,说道:“倒是略听说过,那水月庵也是承着贾家的泽,有供项来往的。有几回我在荣府里办事儿,倒见过一个老尼姑子来往,可就是你师父?”
那智能儿点点头,说道:“我也跟我师父去过府里几回,她只拿我当扛包拿箱的苦力,去一回也没大意思。”
贾芸歪歪头,柔和了语气,只与人闲唠笑语:“我大约知道了。你那师父手紧,不肯放松这些东西来给你,你只好到家庙这里来偷摸,祭什么人。若不是真有些痴心,要祭那人泉下安生,倒也不能这样费劲受怕,也难为你一个女孩儿家;只是我却更糊涂了。”
智能儿听了,知道贾芸是个通透人,问就都要问透了的,只撇撇嘴,把干涸泪痕擦了擦说道:“你只别嚷出我来,给我师父和这家庙里吵吵闹闹一帮絮烦的人知道,我就告诉你。”
贾芸听“吵吵闹闹”一语,心里动了动,也不忙着问,只先顺着她说道:“那我就请教你了。一则你一个修行人,身边清净着,按说也没什么人交往,这是要祭谁,这样费工夫;二则这些断烛香花一类你从何得来,我瞧你也没有个真进这家庙里偷摸盗取的胆子,这里又有管事儿的人成日看着,你到底是怎么拿到手的?”
智能儿瞧了他一眼,慢慢把唇一抿,竟是冷笑了一笑,不全是方才那样娇怯模样了。便随手拣了根烂树枝,在地上闲乱划着沙子,说道:“说的这样正经。我自然不敢偷的,可也拦不住他们扔,我还不许捡?倒说是祭祖宗供香火的东西,那样高贵的,断不能侮辱一点子了;我溜着墙根儿烧香祭拜,全了我的心,这还是干净的,便是偷摸着也不是坏事。你们夜夜鬼哭狼嚎的,笑比哭还闹人,成堆扔出这些通宵照亮的烛头儿来,我捡了又怎么了。也不知哪条律令上说这样犯法,还是我捡一下就该砍手了。”
贾芸听她嘟囔抱怨了一回,虽只是年轻女孩儿又吓又悲后没成算的言语,只说出来爽快就罢了;却被自己听出好些沟壑来。在心里顺了顺,便把那香囊拉出来一些,在指尖儿上轻缠着那穗儿抚弄,一双垂眸深潭一般不见波纹,因说道:“你说这家庙里头夜夜吵闹不安静,通宵点灯上烛的,这样断烛都是他们用尽了随手扔出来的,才让你捡了去?”
智能儿点头,又撅嘴儿闷闷道:“他们也不在乎,倒让我捡得许多。比起我师父那样恨不能抱着那点子东西睡觉的,吃喝拉撒都不离身的,这样于我倒还便利了。只是不曾想今儿就遇见你了,偏生又是他的日子,这两年了我都来这里烧纸,这堵墙里头院子里也从没有人。也是妙了,越是怕得肝胆都要往喉咙里跳上来,越是被雷劈了。”
贾芸倒听笑了,噗嗤一声儿,微皱了眉拿下巴点点她,如哥哥笑嗔着不知事乱说话的妹子一般,说道:“你还是个修行的,说话倒是粗俗。我只问你,你说这家庙里夜夜不安静,到底是怎么个不安静法,可能听出来他们做什么呢?”
智能儿想了想,摸了摸侧鬓上光滑头皮说道:“你们男人还能有什么事,听那样又嚷又唱的,不过就是醉了撒疯呢。要么就是把什么硬亮东西打得清脆响,哗啦啦没个完,又吆喝得口干舌燥的,什么五儿六儿的,又嚷什么哥俩的,我哪里知道这些野话。真个是听得多又烦了,才记住些,谁又知道是什么意思。”
贾芸听了半日,指尖儿在膝上缓缓轻敲,心内算盘打得连轴响,虽不动声色,心里早织出一篇子细账来。便想了想问道:“你看准了我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回。你没编胡话糊弄我,说的句句真金一般?”
智能儿听他声音撞击翠一样深沉,寒威毕露,略一吓时早禁不住照他所言做了。看着贾芸一双沉静静穿人心的眼睛,愣愣点头,不假思索便说道:“谁有闲心编故事哄你呢,要不是真的,我做梦也梦不到那样男人的野话。”
贾芸见她言语真切,没露出破绽来,想想确也是这个道理。一个深山里清净修行的姑子,不是真听见了,哪里知道什么五儿六儿之类言语。那分明是男人间甩骰子打牌猜拳的言语,再想想什么通宵灯亮儿,醉唱乱嚷之类的,贾芸心里早有了个数。便把剑眉一沉,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还听见过这家庙里有何动静,又是怎么听见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们水月庵的地势,若是出来,无非采买日用东西一类事儿,倒是走那边山路子直去城墙外一溜方向便捷,并不从家庙这边过的。”
智能儿说道:“我们跟家庙这边的香火是串着的,各有分例,时常要从这里算了串去。或者往那头散庙去,再者还有个要到那头儿村庄里去布施做佛事的时候,难道总要在山坳子里头转,我们也没那样没见识。”
贾芸点点头,心里暗道:“这倒是了。想来家庙里那帮人并不把这样姑子当回事儿,懒怠费力避着,也就让她们略瞧了听了去。再有些威慑,她们见识又浅,亦没大机会与人来往,也就不担心会说出去。”
再想想贾芹那样浪荡没正经模样,贾芸心里哼笑了笑道:“很像是他想事儿的路子。”
便把心思一收,说道:“你还听见过什么动静?”
智能儿想了想,摇摇头道:“也没什么了,奇的是不管撞什么日子从这里过一回,都是那样吵闹的。有一回还有大车轮子滚滚的声儿,一趟趟往庙里头进,很有些人声。我只当是家庙里新进了僧尼,谁知都从村儿里做完了布施回来了,这里还没消停。天没黑就掌了亮儿,也不知笑个什么,那样吵闹高兴的。”
贾芸将眼帘儿微微一放,看了一眼虚空,复又抬起眼睛来,笑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不要理论,日后就是再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你的话我也不提起一个字儿来,今夜权当没有这档子事儿,也没见过你这个人,对我也有好处。”
智能儿方大松了一口气,犹有些嗔着贾芸捉了她,撅嘴儿笑嗔道:“想也是呢,你白说起这些话来,别人真问起来你也说不清楚,倒惹一身腥。看你也不是那样闲耍碎嘴的人。”
便伸手朝贾芸要道:“那香囊子快还了我,再折腾天儿就亮了。怕我师父瞧见我出来了,我得快回去。”
贾芸抽出那香囊来,笑道:“还给你可以。还有一事你没告诉我呢,我问你这是祭的谁?”
智能儿把脖子一梗,没好气道:“盘问了半夜了,有的没的都问。这和你当真没关系了吧?”
贾芸躬了身,双肘架在膝盖上闲散坐了,姿态平易,笑道:“我嘴上不碎,从不乱说,还不许我心里喜好听点有趣的风儿?告诉了我,马上让你去了,你别自个儿绊住脚。”
智能儿见贾芸干净齐整,像是个正经的,却又藏着些促狭的心,让人牙根儿痒痒。却也无法,只得含混细语道:“祭我的一个朋友,姓秦的。”
贾芸凝眸,淡淡道:“一个朋友?”
因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正是青春年纪,却圈在山林子里做什么清净修行,也是为难了。要真是一心修行,以此为乐也罢了;但凡还是个俗人,心还在红尘,背地里就定有些故事生出来。
心里也便知道几分了,也不问了,只把那香囊放到智能儿手里道:“你去吧,今儿的事只是一场梦,天亮起来忘了就是了。”
智能儿忙接过那香囊来,眼神儿一落到那上头,就有些痴了,也没听贾芸说了什么,只管摸着那香囊叨叨着:“要是能忘了,倒是轻省的;又只是忘不了,我听说他死时也不肯闭眼,定是恨那帮人,就是到阎王爷面前也说不尽冤屈。”
贾芸本已起身了,拍打拍打身上,坐得久了便捶腿解解酸乏。本已是不理论了,听说这话,又轻推了智能儿额角,眼下无人,只当她是自个儿一个妹妹般温和笑道:“又神叨叨的说什么呢。今儿不是你女鬼一样贴着这墙角哭,也不能惊动了我,这会子还这样。”
智能儿也起身,蹲得久了,一起来便一阵晕,只乱揉眼睛。
贾芸便往她身旁站了,挡挡风儿迎头吹的方向,瞧着她笑道:“揉眼睛有什么用,风气全吹在额头上,揉揉额头就好了。”
智能儿听话了,便去揉额头,用力揉了几下果觉清醒了些,便只跟贾芸鞠了个躬就要走。贾芸也不理论,只背手让过她去,略一侧身笑道:“我的衣裳你要穿走?”
智能儿方想起来还披着贾芸的外衫避风来着,忙扯下来,胡乱往贾芸手里一丢,转身就走。
贾芸只瞧着她背影沉声道:“你说你祭的那人死时不肯闭眼,还恨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问戳了智能儿的心肠,又把眼圈儿红了,捂着嘴儿又要哭,临风一回身,一股子无名怨火冲着贾芸发出来,跺脚道:“我又怎么知道!我更不知道我们两个那样悄悄的,难道是鬼神送了风儿到他老爹耳朵里,就被知道了!他老爹那样年纪了,就是打他又能有几分力气,就能把人打死?你倒来问我呢,我惯是个糊涂的,由着人弄,有个人靠着又比我先死,我剩个几十年命又有什么意思!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不如问那些鬼儿去!”
说着便涌出泪来,再不管了,只抱着东西跑了。亏的是这姑子熟悉山路,天又有些蒙蒙亮了,映照得周围影子略清楚了些,不曾跌脚跑错,只逃也似地过了山桥,隐入那头树影丛花中去了。
且看那智能儿大动了悲辛跑了,贾芸倒挨了没头没脑一阵怨语,倒也不恼,只站在那里看她没了影儿,犹心盘拨珠,凝眸静思。非是贾芸这样通透心肠,不能把一悲之下胡乱骂出来的碎语理了出来,从中剥出些奇怪的东西来。也没露在神情里,只一回身儿再上了墙头去,小心瞧瞧没人,便翻墙下来悄悄回屋了。也觉风吹头晕,只和衣在床上窝了一阵子,睡觉这事儿早丢到爪洼国去,想也别想了;只鳏鳏睁着一双清明眸子,心里默默算计。且不知半夜里这样一场神鬼不知的好故事,又漏出什么虫蛀大树的坏风儿来,看芸二爷日后如何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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