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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贾芸母亲拿了那花样子，细细瞧了一番，拿了一张素色软丝大布铺在炕桌儿上，扣了金圈子，先拿小毛刷细细地把碎毛儿除去，刮出一片平整柔滑的布面子来。
便将那花样子铺在底下，借着柔细薄布透出些影儿来，用细针先将边儿勾出来，简单勾出框子，又对比瞧了瞧。因见贾芸在地下收拾屋子，正拿着擦布擦窗框子，便笑道：“只管做那些没要紧的事。你也成人了，这些个活计娘来做。日后若真进了本家儿的门安身，也不要在这些事上勤快，自然有该伺候你的人，不要降了尊贵。”
贾芸听这话虽有道理，隐隐的也有几分心酸。心酸的是母亲只惦念着他，青年守寡了半辈子，到如今也只有儿子这么一个念想，愿他好了；也心酸母亲颇认得几本书，心中有书香，却终究也脱不了这个人间，也要把人分出尊贵低贱，三六九等，主子奴才。心里倒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酸愁皆有，也计较不出个所以然来。
便把擦布放下，洗了手，坐到炕边儿看他母亲勾花边子。看了片刻，自己饶没动手做活儿，也觉累了，更体谅到母亲的辛苦，便试探着笑道：“若是烦难，母亲也不必太辛劳了，我就去说不中用，总归是府里要找人的。”
他母亲笑道：“惯会说这些甜话。若真这么着，托付你的那个女孩子脸上过得去？你也说不出口的。虽是有些烦难，但娘还做得动。横竖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白坐出一身菇子来，不如寻些事务做。”
贾芸脸上微着了春红，憨了笑眼说道：“母亲就认准女孩子了，究竟哪里来的女孩子！”
他母亲抿嘴儿笑了，只管把手里花边子画了个圈儿，合成一道曲折线条儿，笑道：“你说没有，那便没有。”
因把绣好的花边框子举起来对着窗影儿瞧瞧，贾芸见了便说：“虽还是白天，母亲若觉光不够用了，我就去点个油灯来。”
他母亲笑说：“这倒不忙。只是你不知道这绣工的详细，我有一事说给你。你若真心要娘来做，那还缺些东西，你去给我要来。”
贾芸问道：“什么东西？”
他母亲便指了那花样子道：“这花样子走笔蜿蜒，须拿细毛针勾出来，所需布料不能有一丝纹理，勾错了针脚，一整张样子就全毁了。我看这不是寻常东西，没有人家特特地要做这样的花样子，恐怕别有来历。我知你不便说的，你便去那边府里问问，要做成什么样儿的，将这绣花要用的正经布料子拿来，不拘香袋儿、扇坠子一类，并花样儿一起拿来，好直接绣的。”
贾芸听说，便想着要到府里找小红要这些东西。想来这花样子如此细致，也没有绣出样品来再照着正经绣出成品来的事儿，两下里费两倍功夫，那就熬死人了。又听他母亲说道：“别的却还有限，只是那正经布料子上已勾好了花框子并界线是最好的，省去许多功夫。这样到我手里便能直接拿彩线绣了，又勾边子又打线反倒费事了。”
贾芸也不大懂这些女儿家的活计，心想着小红自然都知道，与她要足了东西拿回来，只要省事省力最好。便起身下地，先把茶炉子坐上了，烧了一壶红麦茶与他母亲喝。便在家里等了一会子，待到日影西移，云薄雾淡时，估算府里过了饭时，不赶着人都忙时，便往门上来了。
贾芸也算得走熟了，进门便往二门院子上来。只见院子里两三个小厮正围在一起打石子儿玩，犹有人拿小竹签子剔着牙，想是刚吃过饭。一时抱厦里又有小幺儿嚷道：“你们只管在那里闲打牙儿！屋子里茶炉子也不围，灯烛也不看着。”
那几个小厮抬头要笑骂时，便看见了贾芸，都忙忙站起来问好：“爷来了。”
抱厦里又跑出一个人影儿来，手里拿着长撮子，满满盛着一撮子炭灰，也笑道：“爷天天这样跑也辛苦，不如搬进来府里住也罢了。我瞧着这几日事事都要爷来看着，必是二奶奶看重，将来也有这样的日子的。”
贾芸一看，那正是摘星了，便笑道：“你说了不算，还在这里卖便宜。还不好生着把那撮子收拾了，站在风里也不怕炭灰子洒了满地。”
摘星吐吐舌头一笑，背着风影儿要往后头去，一面笑道：“爷有什么话，我给您传去。”
那里几个小厮笑道：“偏只有你长了腿，只要在爷们面前显好处。”
贾芸也笑道：“你去你的吧，我找个人就是了。”
便打发去了摘星，又叫一个小幺儿道：“去二婶子屋里瞧瞧，若是有人有事就罢，若是得闲儿就把小红姑娘请来。”
那小厮听了眨眨眼睛，笑道：“来二奶奶屋里，不是找二奶奶就是找平姑娘的，爷是不是找错人了？”
贾芸道：“若说我别的错了倒不奇怪，只这件事断不会错的。就是找她，你去替我请她出来。”
那小厮便答应着去了，贾芸便在院子里坐了，此时初星散出，蓝烟白霞，已将入夜了。快近三月，春风犹带早桃香，轻暖含露悠悠来，吹着贾芸头上月白色蚕纱头巾子轻飘，只管望着天边渗出的点滴星华出神。忽一阵风来，吹下来几缕水香扑鼻的树芽子下来，正落在贾芸额头上，倒是清亮亮拍出来一滴水珠。
贾芸便忽悠一下回过神来，略低了头拂去头上树芽子，口内喃喃自笑：“这促狭的小东西，倒拍出个响儿来。”
眼神一转，便看见二门上站着一点胭脂水红，仿佛是玫瑰膏子滴进清水里化出来的一点子颜色，清爽动人。
贾芸忙站起身来，那里小红只管站着，手上揉着帕子，头上没梳花鬟，只松松挽了个斜云鬓。侧鬓上垂下一支盐色磨珠儿钗来，多一朵花儿没有，素丽简俏，顾盼一眼水波动，朱唇半抿心不语。
贾芸且不知小红站了几时了，忙笑道：“我只管发起呆来，姑娘来了怎不叫我一声儿。”
小红本是到了门上便瞧见贾芸坐在院子里，周围也无人，星光落落烟蓝蓝，衬得那人好似云里雾里，眉清目秀如画中人般，竟一时也看住了，不想出声儿，只管就这么看着他。
听贾芸这样问了，小红也觉自己呆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垂了眉眼道：“这会子天快黑了，也有风。抱厦里才烧得暖和，二爷怎么不在屋里坐？”
贾芸笑道：“刚从家里出来，也暖和了一日了，出来吹吹风倒好。姑娘不受用，我们便屋里说来。”
小红便请贾芸进屋来，俯身揭开茶壶，腾腾蒸气白如雪，拿青砂长柄茶勺子盛了一杯茶出来。侧眼一溜贾芸在那里笑说不用，把小茶盅放到贾芸手边。
一面抿着嘴儿笑了：“爷只管坐着，我就是做这事儿的人。这会子跟我客气起来，别人瞧见了，不说爷是有尊重知道礼的，只说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拿起大来了。”
贾芸接过茶来，小红这里递茶，他这里一接，手指头便一碰。小红忙要往回一收手，又见贾芸也要往回去，这一钟子茶正是滚烫的，只怕洒了，反倒往前来了一下，倒握着贾芸的手指头把茶盅放下了。
小红待放下了茶盅才忙忙收手，往外瞧了一瞧，只有一两个小厮拖着收拾杂叶杂草的筐子往门边去了。方才转头笑道：“爷可烫着手了？这抱厦里只备着这样的厚瓷钟子，又不受热，略一碰了倒是真要烫一下。”
贾芸笑道：“没有，原是我要接过来，又没拿好，还要姑娘多送一下子。”
见小红只站在门边儿，正是丫头伺候主子时规矩要站几步开外的远近，瞧瞧也没旁人，便招手笑道：“姑娘近些，我有句话与你说。”
贾芸这一招手，小红蓦然想起自己在大观园内幽情羞发时做的梦来，那梦里烟横雾深的，贾芸也是这么样向她招手，明明就站在眼前儿，一伸手却又没了。小红便愣了一愣，又忙回神来，早把脸儿又红了红，便往前去了，溜边儿站在贾芸身边。
贾芸坐着也显身长如，小红也显得小巧玲珑，便笑道：“有一件事求姑娘。上回你那花样子我拿回家去给人瞧了，说是能做的，如今要姑娘赏出那些个做成品用的东西来，从正经布料子到线头儿绣针等物都要。横竖我是不懂这些的，姑娘自然知道，只要东西别缺就好，拿回去好直接做出来的，也不用费两遍事了。”
小红眼神儿一亮，抚着心头笑道：“我正在屋里做梦呢，给二奶奶倒茶吃还倒错了一回，心里只想着二爷能不能给信儿。不想果然能！这倒奇了。不知二爷是哪里找的人来，竟连府里的绣娘们都盖过去？”
贾芸不好说的，只笑道：“横竖能行就是了。姑娘赏出所用的一切东西来，再要把所需的花样子勾出界线和花边子来，有了框子，绣起来也省力。只要这些东西外，就不用姑娘操心了，你给我个宽限的日子，我就把东西送过来。”
小红却不马上答言，略敛了笑，只把碧盈盈眼睛静静瞧着贾芸，片刻说道：“二爷连界线和花边子都说出来，爷们家自不知道这些话的。想来二爷托的那位巧人儿是位姑娘了？”
贾芸倒愣了一下，待要说话时，只见小红又水灵灵笑了，说道：“想来也定是位姑娘的，也是难为她了，能做得这样巧活儿来。二爷稍坐，我这就收拾了东西给您，您先带回家去让人先浆洗出色着。赶三四日后，我便叫人把描好的花样子并花边框子等物给您送家去。”
贾芸见小红神色略有变化，虽是带笑，眼中却蓦有了一缕如烟哀愁，又不知从何处来的。倒是动了心肠，又一时不能深知女儿家的思想，便先把正事说了，只说道：“那便辛苦姑娘了，我在这里等一等。这事儿只悄悄地先告诉平姑娘一声，也免再四处找人，倒也不用先回二婶子。看那花儿真正绣出来是个什么样子，若是真能，再告诉二婶子。”
小红答应着，便笑道：“二爷坐着，我这就拿东西去。”
说着便提了裙摆出去，身段袅袅如一只水红莺儿，映在初出月华星微茫天幕下，轻巧着去了，并不停留一点儿。
贾芸便站起来，站在台阶子上看她去了，也不知怎么，心里只觉酸到底子里去，窝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暗伤，只憋着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心里暗暗胡想：“瞧她有些心事，怎么突然这样起来？往常见了几回，就是走时都要再看几眼的。”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倒把自己暗地里羞了一羞，暗暗笑啐自己道：“好没脸！倒上赶着想一个姑娘家看自己，少一眼倒不自在起来了。”
虽是这样自嘲排解，心里到底有些难受着，也是没来由一阵邪风窝住了心。
便四处瞧瞧，一时竟觉满眼里都没意思起来，小厮们又都出去交班儿去了，静悄悄没个人。只有树芽沙沙凭风舞，地上干净得映出些青石板子的冷光来，哪里瞧着都没味儿。贾芸便只在抱厦里坐了，瞧着小红倒给自己的茶出神，又不喝，凭它慢慢冷了去。
一时有个娇嫩声音在院子里道：“芸二爷可在屋里？”
贾芸一回神，倒先向身边儿瞧了一瞧，好像是小红在自己身边说话，却又没人。便出了屋来，只见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站在院内，怀里一个水红掐丝儿缎子包的大包袱，见贾芸出来便娇怯怯一低头。
贾芸见不是小红，往门上瞧了瞧，一时竟发了蠢心，只疑小红素性俏丽，是不是调皮着躲了逗他。却没瞧见旁人，只有那小丫头子笑道：“红姐姐打发我来给二爷送东西的，说凡是二爷要的全在这里。下剩的也不用急，只这三四日内就给您送去的，也不用您再辛苦跑了来了。”
贾芸听着，好似听不大明白般的，只微蹙了眉不言语。那小丫头子见贾芸不说话，一张温润如容长脸儿很有些冰霜，瞧着冷肃怕人，也不敢再多言语，只站在那里眨巴着清亮眼儿垂头站着。
贾芸心里只纳罕道：“必是有些缘故了，她怎么不自己来，却遣了个人过来？若是只去了这一会子就有了事务，再脱不开身来的，又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我是说错了什么话？还是方才碰了她的手，一个大姑娘家自然要生气的。”
也不知自己竟不声不响间就对小红这样上心了，平素里轻快聪明，这会子只管想个不明白。心里憋着一口子闷气，只不知小红是怎么想的，便砸了砸拳，嗐声自话道：“凡事也要有个缘故才是，却又不能去问她。又没有个亲近，平白去问她怎么不理我了，这成个什么道理！可是不问，又只管让人有冤无处诉。”
一转眼儿，贾芸方才瞧见那小丫头子还站在那里，忙接过那包袱来，把脸上冰霜收了收，笑道：“红姑娘没再告诉你别的话？”
那小丫头子摇摇头，说道：“红姐姐的话都跟爷说了。”
贾芸见实在没个着落，便叹了口气，笑道：“你去吧，我知道了。也不用送，我自己出去便是。”
那小丫头子犹不大敢就走，规矩是要送爷们出去的。贾芸见她干净羞涩，年纪也小，便略弯了腰说道：“没事，你只管做你的去就是了。”
小丫头子见贾芸言语温顺，似个大哥哥般，便也羞怯怯笑了，自己去了。
贾芸便拿着那包袱出了院子，往角门上去时，回头瞧了瞧红墙内晚雾朦胧，花影隐约，隐隐的有几处人声闹哄哄各处去了，大约是换班儿的小厮们上岗了。这么瞧着，只觉这大观园仙境一般，一砖一瓦不沾尘土，好像不是真的。
心里便闷闷的，拿着包袱回家来了，由他母亲清点打理去。贾芸母亲犹跟儿子说些家常话，贾芸也懒懒的，只望着窗子看星星出神，有一句没一句答应着。只说一双儿女都各自犯了痴，又不知道对方的思想，究竟如何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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