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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贾芸母亲拆了包袱，见一沓子布面子整整齐齐放着，皆是最上好的蚕唾雪白无痕布，没有一点子纹理，似是从雪里化出来的一般。又有一大把各色彩线，彩虹七色每样俱全，又有融色丝线各样十二种。粗细针头各样二十支，还有那野兔子尾巴毛儿做的描花儿笔五支，并打样子的绣针、蟹爪、小刷等东西，一应是全的。
贾芸母亲便取出布面子来，垫了一张轻薄的雪浪纸在底下兜着，把布面子铺在上头，便顺着自己已打好的一种宫花样子的轮廓开始界线。正在那里穿针时，只把眼睛眯起来，略昂了头对着灯影儿捻线，因那绣线是一种最细巧的春蚕线，比一根头发丝儿粗不了多少，正是最要细致活儿的东西。贾芸母亲虽是手艺好，到底不年轻了，穿了几回仍没进去。
便自笑道：“真个不中用了，若是年轻时，这样细线一个晌午就能穿一沓子出来。”
便叫贾芸道：“芸儿，打些水来，沾湿了这些线头儿好穿针。本要拿嘴抿了些湿就便利了，这东西娇贵，我却不敢乱抿。”
叫了一声，没听贾芸答言，抬头一看她儿子正在窗下坐着，只管把个拳头抵了侧头，歪着身子看窗外星华发呆。
他母亲追着贾芸歪头愣思的模样瞧了瞧，平素里他最是个敏觉爽快的，不用母亲叫就能把事儿都做全了。今儿却似是魂儿没在身子里，不知飘游到哪里去了，只管在那里呆子一样坐着。
他母亲便把针线一放，含笑啐道：“说着要你娘做活儿时嘴甜得很，待得手了又只管发你的呆去。我这老手老腿的，难道真个要我自己去打水不成？”
略高了声说了，那里贾芸方才听见，倒像是被雷电闪了一下似的，一激灵回过神来忙站着，便问：“母亲要什么？可是渴了，我这就倒茶去。”
他母亲笑起来，见贾芸脸上犹有憨愣多情神态，真个转了两圈就要去倒茶，笑说：“谁要喝茶，我叫你打些清水来，好沾了线头儿穿针的。”
贾芸刚转到茶炉子那里，又拍拍头笑道：“我这就去。”
便去了外屋拿水盆儿打水，一面说道：“要不要招个小丫头来？如今家里也略宽裕了，若我日后办事常不在家时，也好有人照顾母亲的。”
他母亲笑说：“还不到走不动的时候，倒不用那阿物儿。平时得闲儿了便跟邻居们玩笑玩笑，那倪二家娘子还常找我来说话儿呢。你倒别忙那有的没的，打了水乖乖过来，我有话问你。”
贾芸便打了水过来，把小水盆放在炕边架子上，又瞧他母亲自捻了线去沾水穿针，又用不着自己这男子的手脚。便站在炕边等他母亲说话，又一副似有所失的模样，一时看看窗外，一时又只管把手往衣襟上没着落地蹭着。
他母亲看了儿子一眼，便含笑只顾做手上的事儿，穿上了一根针，将线头拉直打成经纬结子，口内说道：“从哪里撞了邪风回来？我的芸儿好好一个明爽孩子，忽变成个呆子来，人说话也听不见，要打水时又跑到茶炉子那里去了。”
贾芸心内只想着小红的事儿，思来想去一时只被那莫名娇嗔的女儿心思唬住了，再想不出个缘故来，心内只管闷闷不乐。见他母亲问，到底是个二九少年，哪里好意思直说的，只说道：“大约出去迎头吹了风，有些晕罢了，没什么事。”
他母亲拿金圈子扣出布面子来，上下绷紧了，拿绣针沿着花边儿开始走线，叹了一声，也有了心事。便说道：“你不说，我可就说我的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瞧瞧府内别的外屋子里，那小子们都是顺顺当当十五岁就说亲成家的，偏你一直耽搁着。你也不差个人物，又很有些见识，娘心里也有些不平。今年你生辰过后，我就托人拿了你的八字儿去寻，你只说你中意什么样的姑娘就是了。”
贾芸听了，更把眉头皱了起来，抱着膀子往炕边一坐，脸上也没个笑，闷了半晌方说：“芸儿不用。”
他母亲把布面子一放，歪了头瞧人道：“什么不用？你难道等天上掉个好姑娘给你不成。”
贾芸平素里声口简断，能说会道，此时却只有一句话，还是说：“不用。”
他母亲便拉过儿子的手，瞧着人清如碧水一双星眸道：“你既说不用，那就告诉我个缘故。娘是过来人，你不用做这像生儿哄我。前儿跟你玩笑，说这绣工的活儿应是府里头一位姑娘托给你的，你还不好意思。娘这下半辈子总归就这一件大事儿了，要好好儿地帮你成个家。你不跟我说，我就照着自己的去做了。”
贾芸把脸儿扭过去，如翠轻击似的声音沉闷闷的，别有一种好听。便说道：“好生没趣儿，偏要忙忙地把人送出去。两眼一抹黑的，就要添个房里人，大眼对小眼儿的，还不够懊头的呢。”
他母亲叹道：“说你乖顺，你却颇颇有些怪想头，跟别人不一样，真是个古怪的。你若当真不想说，也罢了，若连做母亲的都逼起儿子来，日子就真真没味儿了。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自己若葳蕤着，心里有人却又只管撑着你那张没用的脸儿，一错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就怨不得娘要自己上心，真给你找了姑娘来你又恨我，娘也没了话说了。”
贾芸越听这话有个道理，心里就越发急起来，越发不知怎么说。自己且不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想法，更不知那人有个什么心思，这朗朗乾坤哪里有个年轻男女自己谈论起情爱之事来的，倒叫人怎么说去！
更兼贾府贵族之家，从来有个配人指婚的习俗，家里人大了观其人品高低，荣宠厚薄，就要由主子做主或娶或嫁的。平白自己上去说看上了谁，便真个是两情相悦的事儿，也要闹出好大波浪来，闲言碎语能淹死人。更不用说小红今日给了贾芸一个没意思，偏又不知道是怎么个缘故，窝心火能急死人，这会子偏往这上头说起来。
贾芸这么想着，便起身向他母亲道：“说了不用，您老人家不必忙就是了，我自有个道理。这会子只管跟我说这些，是催我还是怎样？若是能讨您喜欢，我这就出门去找姑娘也罢了，只要是个女子不就成了。”
他母亲听了，贾芸从不说这样赌气没理的话，这是当真急了，心里又没个着落，真真有烦难的事儿，虑不到许多才这样。因此并不与贾芸生气，只指他笑道：“也就是跟你娘这样墩摔，到了外头，你一样是乖得像个猴儿。你当我是什么用心？我只觉人一辈子四五十年，通共就这么一遭儿，横竖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并不用死命要顺着别人的言语。若是规规矩矩照着别人的喜欢办了，委屈了自己，这是个傻子。别人能替你活？还是他们说好了，就够你吃饭了？到底不中用的。你却不知道娘的心，只管窝着个傻意，又不知道怎么办。”
贾芸倒听愣了，断想不到他母亲碧出身，文秀礼顺了一生，竟有这样一个精神，说出这样能把那起子腐儒酸生惊倒的话来。别说是小家子的男女，长到年纪了，一纸八字儿就说出个好姻缘来，不过是要成双成对全了礼数罢了。又不是老君的神符，哪能一纸八字儿就能找到心上的人！就说是大家子，不过多个三媒六聘，方合了人人眼中的规矩，题上个天之合的牌坊，又没有大意思。到头来各有各的苦难，也说不出来，总归怎么着都是一辈子。
贾芸这里只管发呆，心里翻腾了些歪理邪说，越发想得入迷了。他母亲看儿子这般发痴模样，心里知道他虽是个有成算有手段的孩子，又并非那听话的乖物儿，只是还没到跟这俗世杠上的时候。若真个到那时候，且不知会闹出什么花子来。
便笑着摩挲贾芸头发道：“我这话说给你，你要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才懒得管你呢。这些话若叫别人听了去，该怎么说我？可我就是这样的心。你也别呆了，只管洗脸睡觉去，我这里扎完这个样子再做打算。”
贾芸方回过神来，便微笑了一笑，唇瓣微勾，似笑非笑时横生了三分风情，因说道：“母亲还给不给我找媒了？我好写了八字儿去。”
他母亲笑啐了一声儿道：“好猴儿！我是拿玩笑话提点你呢，你若明白便罢了，若还是糊涂，我也不能逼着你去。自己睡一觉去，我这里好一沓子花样子没开交，你倒有空玩笑起娘来。”
贾芸也知母亲是玩笑的，她端是个聪慧女子，颇有几分慧狡。便起身给油灯添了油水，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在他母亲身后卷了个褥子，拿了个枕头便倒下来，笑说：“我陪着母亲。您若乏了，要茶要水的，回头叫我一声就是了。”
他母亲笑说：“小鬼头儿，睡你的吧。”
贾芸便翻了个身，和衣睡下，却只是背着他母亲两眼鳏鳏睡不着，心内胡思乱想，一时想着小红娇如春花的容颜，似是就笑盈盈在自己身边柔声细语。一时又想她今日眼中哀愁，一声儿不响就走去了，那背影单薄茕茕，更是惹人想念不休。
一时贾芸母子这里安静了，两个都不说话，一个灯下绣花，针针锦绣慈母意；一个不能入眠，少年红心蕾初开。不语间又有许多种思绪，也不能妄言。
只说府内小红叫紫烟送了贾芸要的东西去，只歪在炕上童子骑鱼花纹的松花弹棉引枕上，要睡又没有困意，要做些什么又不想动，就这么两眼痴痴含涟漪，望着虚空直望到天外头去，也不说一句话。
那里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子犹进来问小红吃不吃饭，小红也懒懒应了，也不说真准。她两个去盛了饭来给小红放好，待出去干完了杂活儿回来，悄悄儿掀帘子一看，那饭一粒米也没动，茶也早冷了，小红还只是那么坐着。
她两个不由担心，便悄声计较道：“红姐姐这是怎么了？下晚时听芸二爷来了，还高高兴兴去了，回来就像丢了魂儿一样。”
待要去问，见小红一身胭红静默默坐着，那气氛竟似如镜春水般惹不得一点子涟漪，也不好去说话的，只得守在外间胡猜乱想。
小红犹不知外界，只靠在引枕上想今儿的事，回想前后言语，只当贾芸已有了姑娘。那般绣工活计，若是能做得来，那必定是个心灵手巧又年轻有力的姑娘；又把界线等细致词儿教给贾芸说，也定是在耳畔柔声唠叨了好几回，大约是常在身边的；再想贾芸说“这人不好说的”等语，也不说到底是谁，只拿话来周旋她，叫她给了东西便罢。
越想越入了魔痴，便红了眼睛，一阵水雾泛上水亮亮灵动杏眼，鼻头也酸了，便拿起帕子来握着脸压住泣声。再看那帕子，却是贾芸传给自己的，更是一股子苦涩往心头来，泪便止不住了，只是断珠儿似地落下来。却又哭不出声来，好一股闷气憋在心口，疼得入骨入髓。
这里小红一面哭，一面犯痴犯怔，多情芳心内胡乱计算，生出一股哀愁来。在心内把贾芸模样想了无数回，又把娇生生的“芸二爷”三个字唤了无数回，只心内呓道：“你已有了相许，何苦叫我见了你，拿这般魔痴招惹我！又有帕子在这里，我只信这颗痴心，虽不敢想日后如何，却到底想着我与别人不同，你也不同。却又不是这样！”
便将帕子捂了脸，越是魔怔着，越是把贾芸的脸儿翻来覆去地想，他眉目光彩，一颦一笑都活生生的，好似就在身边儿。高自己两个头，略弯腰便把天光一遮，人便成了那顶头太阳似的，光亮亮的。
直泣到眼眶红肿，也到底没个计较，便苦笑嘲自己道：“何苦！自己上赶着惹这些烦恼。横竖到了年纪，府里给配了人也罢了，有没有心都能收着人，又不是世上没男人了！这心说不给他听，便等我死了烧了纸钱，化成那纸灰飘散了，连风里都是我的心了。”
一面发痴发癫乱想着，一面拿帕子抹泪，帕子上早已是泪痕点点如桃花了。胡乱睡了一夜，犹辗转反侧时，忽听外头一阵乱响，好些个声音一同嚷将起来，一下子炸了锅来。小红忙把泪痕擦了，忙忙撩帘出来要看是怎么了。不知究竟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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