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小红在这里发痴,只问不明白这一颗痴心。正没个分明时,忽听外头吵将起来,便撩帘出来,正瞧见春华秋实两个打水擦洗屋子,也忙忙放下水盆子出去瞧。
见小红出来了,春华便赶着打起帘子来,跟着一起探头儿。小红问是怎么了,她两个都摇头说不知道。再看时,只见台阶子下站着几个婆子并几个略有年纪的管家娘子,又有些小丫头们垂头站在边儿上不言语。
那些女子们一叠声地乱说乱嚷,内中有一个婆子说道:“不过白问了你们一句,何苦说上这三车子话!赶不赶人都是你们里头说了算,倒嗔着我们心里没数儿。你们若有力气,也试试在那外门子上没日没宿地看着人,听她们哭丧似地胡说八道!平白问了一句话,竟就娇贵起来了。”
那里有个管家娘子啐道:“什么话!好好儿地说了赶人是二奶奶的意思,如今只说庄子上没派马车来,难道门子上没有车马的,就不能送了去了?是谁说把那些个婆子媳妇先关在柴房里暂不发落的,反正二奶奶没说过这样话,你们倒去把人找出来!红口白牙一说,就让我去问二奶奶的意思,二奶奶几日前说的赶人,到现在还死在这里没出去,还要再去问,敢情骂的不是你们!”
便叽叽喳喳,谁说都有理,面红耳赤谁也不退让。有些穿廊过院做杂活儿的人都站下脚来,只管看热闹,也溜着边儿私语起来。
小红听着实在不像话了,便出了门来,将帕子在脸上抹了抹,除去点滴泪痕,绷起一张俏如春桃的脸儿来说道:“都安省些吧!就是挂了满院子的鹦鹉家雀儿,一起叽喳起来,也没有你们闹哄。”
那些个女人见了小红,便稍稍减了声口,两边都直往小红面前凑来,赶着要说话:“姑娘也给评评理,听听我这缘故。”
小红太阳穴嗡嗡疼,拿帕子揉了揉额头,再看这是贾芸的帕子,心里又一阵泛酸,便把身子一侧,拿帕子甩了她们道:“一个一个说!都是些有年头的人了,越发还不如那新来的有规矩。”
便有一个婆子说道:“原是前儿二奶奶发了狠要赶出几个绣娘去,这事儿姑娘也是知道的。偏生到了门子上,要送到庄子上去时,几日都没有车来,只先关在别院的柴房里找人看着。问了那边小幺儿们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有位爷说了,先这么看着,家里正在用人时,别忙忙地一股脑儿赶出去了。我们见这几日也没个动静,难道让那些个婆子媳妇们占着柴房不成,整日只是哭,成什么体统!因此要进来问问主子的意思,看到底是怎么样。”
小红没等说话,那边一个管家娘子便赶上来说道:“姑娘,那日二奶奶亲口说要赶了人出去的,你也听见了,何时又说暂押在柴房里等着后话儿等语!问她们这话是谁说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二奶奶金口言语,我们还要上赶着再去问一遍,好让二奶奶知道这点子事几日了还堆在这里?不揭我们的皮才怪呢!”
小红令她们先别说了,只问道:“前儿二奶奶说要把人交到庄子上,庄子那边难道没来接人?”
那管家娘子道:“原是府里的定规,庄子上定时都要来府里接些来往的东西和人头儿的。若是从府里派了车马过去庄子上,那要有正经的事故,须得管事房批了条子。偏生管事房事多,没得理论这事,庄子那边来的车马又迟了。左不过这几日的事,暂押着也便罢了,可怎么问起这种胡话来!”
那婆子便说道:“分明是有个爷说是怕过几日里头做绣工的人口不足,再要起人来又都死了,所以暂且先留着这几个人,暂不发落的。我们终不知这是二奶奶的话还是哪位主子的,不过是进来问问究竟是要怎么样,派上这一篇子话做什么!”
小红听明白了,见她们几个又要对口,吵了半日还不安静,太没个规矩,便微立了那微红如桃水杏眼来,说道:“又来了!多大点子事,不过是一个进来问一句话,另一个又没回答出个开交来,你们能吵到房顶儿上去。既然一口一个说的都是二奶奶,你们就都去二奶奶屋里评理,谁有冤屈,也不亏了你们!”
这些个女人自然不敢往凤姐面前去的,便都收了声,站在那里只等着小红的话。小红缓了一口气,往廊牙子上坐了,拍着心口道:“既然如此,就等等这两三日,看庄子上车马来不来接人。人就先押在柴房里头,这几日我瞧瞧空子问问二奶奶屋里,若仍是要赶,你们就照办。”
那几个女人答应着就要散了,小红眼珠儿一转,把那告状的婆子叫住,唤近前来问道:“你究竟心里有没有个真准,说是一位爷说了要先押着人,不要赶走,这可是背了二奶奶的话。究竟是谁?”
那婆子道:“我们只是接手儿去看着柴房的,只听人说是那日进来办事的一位爷,赶巧儿碰见赶人,就说先这么着。”
小红听了,心里就有几分计算,因沉了心思默默想道:“如今是这个道理:那里绣娘们没日没夜地做几百个东西,宫绣样子又悄悄交到外头去做,我这里也赶着要描花样儿好送出去照做的。杂院子里小丫头子们练得也差不离了,赶下个月就要把旧样子的宫绣并一些散碎活计交给她们,上下都可快了。那日绣娘们还跟我说,若是再添些人跟着做活儿是最好的,思来想去,独绣娘这种人不是随便抓来一个就能成的,那几个人还没赶出去倒是一种便利,真到不行时,少不得把内中勉强还成人的抓了来凑数儿。二奶奶虽一时急了要赶人,过后儿也要虑到人手不足这上头来。”
这么想着,也觉“那位爷”要把那些女人们暂留下,放在柴房里,也是这么一个考虑。倒是细心的,又听婆子说那位爷是当日恰巧进来办事儿的等语,心里一沉,便知道是谁了。只是竟不似先前时想起那人便满口蜜香,只是心头微微发苦。
便向那婆子道:“依我刚才的话,你且去吧。”
那婆子答应着要走,嘴里犹闲言碎语诉苦:“我们再看些日子,也是要磨掉耳朵了,那些人整日里只是哭些没道理的丧。姑娘好歹疼我们些,又不是什么大事,赶快完了也就罢了。”
那里春华秋实两个见那婆子得了些乖,便絮叨个没了结了,又见小红脸色微苍,哀红浸腮,精神也不大对,便赶着过去对那婆子笑说道:“大娘且去吧。红姐姐这里多问了你一句,倒引得你的话儿没个堵塞了,只是说起来。”
那婆子便絮叨着去了,春华秋实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凑到小红身边道:“瞧姐姐眼圈儿肿肿的,莫非是哭过了不成?这是哪里说起,一日好好儿的也没什么事。快进屋去热热地吃些茶汤,白在这里吹风做什么。”
小红心里却默默盘算着那婆子方才说的话,拿帕子把头脸都轻轻擦了一回,除去些泪痕悲气,便起身说道:“才听她们那些话有些缘故,我不放心,要去二门别院上瞧瞧。春华跟了我去,秋实和紫烟在这里看屋子,把那紫丁香干花儿拿几颗碾碎了,茶烧得滚热些,我回来要拿着敷敷眼睛。”
两个小丫头子忙答应了,春华便跟上小红,一路出了院子往二门上来。一路上吹着些伯春凉风,小红便拿手帕子揉着眼圈儿,春华见了便劝道:“姐姐身子上不受用,何苦非顶着凉风儿出来。二奶奶和平姑娘那里托了姐姐事,姐姐就一时一刻都放不下了,足的要坏了身子才罢。”
小红笑道:“小蹄子,你说我些好的吧,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再说这些没咸淡的话儿,我心里更堵了。”
一面说,一面往二门别院上来,只见柴房锁着,里头有些幽微灯烛影儿,门上站着四个小厮看守,廊子角儿上又有婆子看着。
小红走过来,小厮们便忙着打千儿问好,只问“姐姐有什么事?”
等话。小红只把指头往唇上碰了碰,叫他们悄声儿,自己往门边来,侧耳听听里头动静。
原来小红生来眼明心快,耳朵也灵,最是个灵巧细心的。这么一听,便听柴房里头有些懒懒说话声儿,倒也不似那婆子说的如哭丧一般冤屈不平,只是琐琐碎碎,语气粗野,好一股子背地里议论人的声口。
便隐约听有老婆子的声音说道:“关了这几日了,只给粗茶淡饭吃,什么意思!便是要赶出去,也痛痛快快儿的就罢了,用不着这样辱没人。在这里做了一辈子,到头儿来连个脸面都没了,白扎得满手都是针眼儿,还要被那起小人□□践。”
又有人沉声啰嗦道:“我们做的活儿是不如从前了,但也没那样不济。说到底我们何曾说过什么?只不过说宫里赏出来的花样子没大变化,有些都不如从前精致。这正是咱们这样懂得绣工的人才说得出来的,也没大抱怨或是怎样,二奶奶这几日气不平,倒拿着咱们筏子了。这才是有冤无处诉!只当上头都是有恩有德,待咱们好的,不想就这样刻薄起来。”
小红听了,把手帕子握紧了,暗地里使眼色叫春华站远些,别听了这些胡吣去。一面再听了,又有老婆子声音说道:“反正如今已经没脸了,越性连这老命都不值钱了,也不怕什么。你们只说这个道理,拿出来的宫样子除了那批新的花样儿,那是每个大家子都能受赏的,下剩的那些难道真个是好的?只说了个不好看,心里暗猜是不是咱们家大小姐拿不得那些好样子了,原是一句玩笑话,又没到处说给人听去,怎么就不行了!”
小红不由大惊,怪不得凤姐生气,这些个老婆子当真老糊涂了,哪里来的香油蒙了心,发着春梦似的只管说这些不要脑袋的话!竟说起宫里的是非来,还带着元妃的琐碎,没头没脸,还当自己没错儿。自己倒是心里想着,如今家里正要用人,看这些人虽然一时撞了凤姐的针尖儿要被赶了,若还过得去的也再起用。这么一听还不赶紧把这些没王法的混账东西赶出去,万万不要在府里搅混水。
这么想了,小红登时气上心头,她素日里心绪爽脆,听了没道理的话便忍不得,何况这遭儿当真听了不要命的浑话;二则刚从贾芸那里着了一股歪风,女儿痴情没处着落,此时被火一引,登时成了霸嗔娇怒,咳了一声,叫小幺儿们道:“开门!”
她这一声儿,如一滴冽雨碎静水般,里头那些个老苍蝇似的嗡嗡不平言语立刻断了。小幺儿们忙着上来解锁开门,请小红进去。小红往里一站,一身鲜亮红裙如迎风怒放的一朵红花儿,竟是一团火一般,凛凛娇威不语而发,只看着那些个窝在炕上的女人们不说话。
那些个婆子并媳妇子们劈头瞧见小红进来,真个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都忙忙下地来赔笑行礼。内中有个老婆子眼神愚弱,没大成算,还笑眯眯地往上凑了凑,试探问道:“是不是里头缺人了,姑娘叫我们回去?”
小红一听,真是哭笑不得,也知这些人有了年纪就没了脑子,只是真不知竟会糊涂到这般田地。这么一想,倒是气笑了,那笑牵动眉眼微微吊起,俏丽如锋,瞧那模样聪明得颇有不祥。
便指了她们道:“是阎王爷那里缺人了,这就要叫你们去呢!你们说了什么话,自己心里清楚。只当是些没要紧的闲言碎语,那个地方的事儿是你们胡吣议论的?家里盖这么个省亲园子,上下忙掉了半条命只为预备一夜的荣宠,那个地方来的话儿连老太太都要跪着听,你们真个不怕舌头烂了,今日不说明日就死了不成!你们别做娘的春梦!别想着回去了,只怕庄子上也要不得你们了,只管贱卖了出去,倒也不知哪家敢要你们这样老没成算的妖婆子!”
小红真是动了气,骂的话十分难听痛快,倒把那几个老婆子骂得懵了,皱了鼻子又要撒泼放哭。媳妇子们更是不敢说话,又十分惊讶,瞧着小红这般秀丽干净,那声口竟比着了急时的凤辣子还要逼人。
小红也不等那几个老婆子说什么,喝命外头小幺儿们:“非要等庄子上来车马,他们一辈子不来,这些混账东西就要在这柴房里烂了不成!去门子上提两辆拉杂货的板儿车,把这几个老婆子送了出去,就现在!”
那几个老婆子一看竟是眼巴前儿就动真格的了,慌得了不得,赶上来拉着小红哭道:“我们说什么了,姑娘竟是讨命来的,怎么这样厉害!我们这把年纪了,难道真要赶到庄子上去?我们不如一刀抹死了更痛快!”
小红听这样糊涂话,便知道这几个老婆子一时受了缓解,暂没押到庄子上去,心里便动了春梦,以为这就是要宽了她们的意思,还能再回园子里来。便冷笑了一笑,把手甩开,今日绝不同往日的乖巧伶俐,竟是个母豹一般,凌厉怕人。
因指了那几个老婆子鼻子道:“你们要抹死了,这柴房里现成的柴刀子,只管拿了去抹!若是真那样,我倒还敬服你们是个有胆量的。不用拿话吓我,你们自己说话找死,难道反赖上我逼死你们不成?做鬼了就来找我,我倒要瞧瞧你们是冤死的厉鬼,还是正落了不得好死下场的野鬼!”
一面喝命外头小厮们马上去催车。外头人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女子,近日又颇听说了几句话,说是这小红得了凤姐的青眼,是个有些得势的,便不敢怠慢。忙一窝蜂地跑出去,不一时催了两辆送杂货的半旧的马车来。
小红也不管那几个老婆子呼天抢地,竟还要跟她撒泼辩解,吐着唾沫星子乱嚷乱骂,只挥手叫小厮们拉上了车去,交到大门上马上叫人送到庄子里去。又说道:“别偷懒,只怕你们腿走断了!这几个人再黏在这里,就是耽误一个眨眼皮子的功夫,我也跟你们算账!不用说是哪位爷哪位奶奶说要暂不赶走等语,你们才这样。我只管回了二奶奶,说是你们不听她的话,说了赶人好几日了还只管死在这里。我就是这样刻薄人,凭你们哪里告去,正事做不成,嚼舌头倒不怕疼!”
小厮们乱跑着忙把车子催出去了,谁也不敢慢一步,只把那几个老婆子交到大门上,赶着送往庄子上去。这里小厮们七手八脚出去了,院子里一时没了人了,小红便叫春华道:“去值房里叫两个小幺儿出来,站在这里先盯着。”
春华见小红脸酸眉立,知是真的恼了,也不敢玩笑,赶着去叫了。这里小红一口气缓不过来,心里怒得发颤,只恨这样人家表面上光鲜无比,恨不能把全天下的福都享尽了,背地里谁知道生了多少虫子,有多少气得人心肝儿直颤的下流坯子!暗地里在家里到处啃咬,便是一棵百年大树都要给啃光了,家里人还一个个只管打嘴现世,争宠求荣,享那些没阴德的乐子。
一面这样想着,忽听身后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小红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脸上也没好气色,还是那样眼厉眉寒的。且不知谁又撞到了红卿的针尖儿上,且听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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