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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小红发了凛怒，片刻不耽误，雷厉手段赶了那起老婆子们出去。虽是正在怒火头儿上，也没失了聪明，打量了方才情状，都是那些老婆子们在胡吣。倒是没听见那些个年轻媳妇子们吱一声，想来到底还不是老糊涂的人，不管是被吓的还是怎样，也没她们什么事。
这里小红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回身一瞧，那几个媳妇子都忙忙地跪下了，声泪俱下，你言我语说些“姑娘开恩，千万别赶出我们去”等语。
又有媳妇子抹泪拉着小红的裙子道：“我们被暂押在这里，只当是等主子气消了，还能宽了我们的。不想妈妈们脑子被虫子蛀了，竟说起这样没王法的话来！姑娘您好歹开恩吧，我们方才可真是多一声不敢吱。若还是恼，把我们嘴巴缝起来，舌头割了去，让我们再不能说话也使得。我们这样年轻女人，真个下到田野庄子上去，不如死了痛快！”
小红便知这些媳妇子也是怯懦没见识的，所怕者不过是下放田庄，一则都是年轻媳妇没了脸面，二则哪里比得府里的吃穿用度，受不起那样穷苦。既有了这个怕惧儿，就好管的，便把脸色略缓和了，声音也沉下来，仍是初春风雨犹带霜之音，沉声道：“好在你们方才一句话也没说，没有掺合进来，不然连你们也要打死。但你们一声不吱也不对，难道只由着那些浑人胡说不成！哪怕劝一句别说了，也是你们知道道理。”
见那几个媳妇子神色惊慌，只当又要发落她们了，小红哭笑不得，最看不得那样没成算没胆量的样子，三两句话就没了主意，其愚弱令人可恨。便冷笑道：“你们不用怕。你们就暂在这柴房里等信儿，我去瞅空儿回二奶奶屋里，因为里头绣娘的活计还缺几个人头儿，看用不用拿人来填补。若是用，便是你们积德，要给二奶奶磕头去；若是不用，你们也不用哭，该怎样怎样，我也管不了你们。”
媳妇子们听这话到底有了些退路，忙行跪礼谢小红。小红便叫她们起来，出门来仍叫人锁门看好了，又问外头门子上送走了那些老婆子们了没有。小厮们忙回说：“半点不敢耽误，车马已经走了，姐姐放心。”
小红听了，方才略消了消气，便对小厮们说道：“你们都机灵着些，说了二百遍了，这个春天家里上下都紧张着，你们还当是从前跟你们打闲牙儿玩笑的时候呢？非等到揭了你们的皮子才老实，那时也晚了。”
小厮们白挨了这一顿教训，心里虽不平，但也只得好好儿答应着。一时小红见没什么事了，方觉太阳穴并额头都疼得跳，眼神儿也有些摇，便拿帕子软软地按着眼珠儿，顺着心口深喘了几口气，便叫春华随她回屋。
春华忙着跟上来，见小红方才恼了，心里犹有些怕惧儿，试探赔笑道：“姐姐可是眼睛疼了？方才站在风口里只管说话，就不顾风吹了。快回屋去，秋实紫烟她两个大约已烧好了滚茶，姐姐快歇歇去。”
小红懒懒答应着，心里五味杂陈，思绪缭乱，本就细腻多虑的女儿心思更是乱成了一团。又想着家里暗地里的秃子，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没王法的腌臓种子，到处偷嘴；又想着自己偏生是个操心的命，不是那样温柔的人，为了心里这点子痴心志气，且不说没做什么就被别人说要攀高现弄，这会子真个有了事务，更是得罪人了，他日终有个骑虎难下的时候。
再想到贾芸，更是了不得，犹没进屋里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忙忍住了，进了屋子来，只闻满屋茶香，暖意融融。那里秋实紫烟两个正在围茶炉子，见小红回来了，忙着便要拿干净毛巾来，另一个又去倒茶，赶着笑道：“姐姐回来了，那些婆子们也不晓事，不分时候就在这里吵起来。”
小红只进了里间，往炕上一歪，拿引枕垫了纤纤柳腰。又站又气这半日，腰便有些疼，只管自己在那里揉。便向小丫头子们道：“去个人到正屋里瞧瞧，看二奶奶和平姐姐得不得闲儿，若是能说上一句话，就回来告诉我。”
那三个小丫头子正面面相觑，看出小红精神不大对，好像是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儿似的。听小红这么说，春华便笑道：“姐姐要是有什么话儿说，我们直接带了去也罢了，也不必劳动姐姐又自己跑一趟。”
小红便笑了，知是这几个小丫头心思纯粹，真把自己当姐姐，说上这些心疼的话，却又虑不到大事上去。便笑道：“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只是你们头还没留，就开始充有脸儿的了！我大不过是个丫头罢了，二奶奶和平姐姐信任我，托我办些事务。我这就开始不自己回话儿，倒拿模拿样派个人去传话儿了？成个什么规矩！这才是给了根杆儿，就顺着爬上去了呢。”
春华几个听这话有理，便出去到凤姐屋里悄悄打听去了。这里小红歪了一阵，又觉这么着也不舒服，坐直了起来，倒是还好些。便瞧见桌儿上还铺着一沓子雪浪细纸，旁边放着兔毫花笔、花样原本、蟹爪等物，还有一张描了一半儿的花样子。
小红便瞧着这些东西出神，一面想起贾芸的容颜来，他一个眼神、一道笑影儿，都活生生地在眼前。便叹了口气，挪到炕桌边上来，将花笔洗了洗，又点上一点朱砂，稳了心神继续描花样子。描了小半张，只觉月华透窗，宛如流，照得纸上一朵假花儿冰艳有光，笼上一层薄纱似的，分明就在眼前，又摸不到。
小红拿起花样子来，轻轻吹去浮湿，待花样子干透了，又拿蟹爪把里头的界线针脚再描一遍出来。只见这花儿叶厚瓣薄，褶如波浪，层层开叠十分工整，漂亮得紧。小红生性爱花儿，看着看着便有些痴了，拿葱葱指轻抚了那花儿。
这雪浪纸质地细腻，无纹无路，摸着光滑可亲，哪里是一张纸，竟似一人柔软肌肤般。小红摸着，就像摸着谁白净纯丽的脸儿般，只是被月光照得冰冰凉凉的，没有热乎气儿。要是真摸着“他”的脸儿，应是温暖的，还会牵起些笑影儿，柔柔淡淡说些讨人喜欢的乖话。
小红正在那里犯着魔痴，摸着那花样子，也用指尖感受些线条曲直，看哪里还需要描画。又有些正经心思，又不知道魂儿正往哪里飘去了，心神一错间，不小心摸到了针线筐子边儿上。一根挑线用的二寸长的纤细银针正微微支楞出来，插在缠线花柱上，好生扎了小红指尖一下。
小红一疼，忙缩手时又被那针尖一划，挑了些皮肉去。忙嘶声往月影下看时，只见指肚上一道红痕一直开到指尖儿，深处泛着些黑红色，正往外冒血珠儿。划破地儿周围挑起些皮子来，让人看了直想撕了去，这么一想便更疼了。
小红忙拿帕子暂捂了指尖儿，下地去要找些药抹上。正在那里翻柜子，帘子便打起来了，春华探头儿进来说道：“红姐姐，二奶奶屋里才吃完了点心，这会子正没人。姐姐若是想过去说话，不如这就过去吧。”
小红又要去凤姐屋里说事儿，又放不下指尖这份疼，偏生找不到药膏子，一时不由急了。只觉这事事都恼着她，都不顺着她，想来自己并非聪明的，比那起什么事都拿不起来的蠢人也多不到哪里去。一时魔怔心寒，又急又恼，便拿帕子握住脸来抽泣。
春华忙赶上来，便瞧见小红的指头上红了一片，那针眼儿着实不浅，看着都疼。便吓了一跳，忙说道：“姐姐还只管操心这些事！我找药膏子去。”
一面跑出去又叫秋实紫烟两个：“红姐姐手给扎了！还不打热水洗条药巾子来呢！”
这里小红把眼泪擦擦，缓和了心神，心内笑骂自己道：“偏眼泪是不要钱的！不过一时不顺心，心里堵了，怎么就这样起来！白让人看笑话，倒要说二奶奶素日精明，看人眼高，这回倒托了个软包子办事儿。”
于是便出来，春华等人正端水拿药忙忙赶上来。小红便简单包了指尖，还热热地跳着疼，便拿手帕子裹了握住，说道：“我去二奶奶屋里说一句话。”
紫烟笑说：“这滚茶都凉了一回了，看姐姐的眼睛，今儿哭了几回？姐姐不心疼自己，倒把我们的心肠给疼住了。”
小红笑道：“好乖的小蹄子。你们呆着吧，我又不是要死了，有什么好心疼的。”
说着便出了屋子，要往凤姐主屋处来。凤姐主屋单隔出一个院子来，一进三出，只有一个侧廊给外人走。须要从二门院子穿过来，过了大院影壁方能进来，小红便往二门上过来。
此时月华初上，烟蓝如纱，一点残霞犹未散去，碧游已到初星上来。小红便顶着月色过了二门院子上来，也不看别处，一头直往穿门里走。过那小抱厦时，心里魔怔一动，看了那屋子一眼。谁知抱厦里灯火已明，正传出小幺儿们说话声音。
那声音说道：“爷要什么东西，我们叫去就是了。爷来办大事来了几回，我们都认得，定不会葳蕤着误了您的事儿就是了。只管在这里坐着，茶都冷了两回了，让别人瞧见了，不说不知道爷的心思到底是怎样，倒要说我们没长眼睛，都不知道怎么伺候爷们。”
再听一人说话，清润润碧击翠，温柔柔二月春风，竟是贾芸的声音。小红本要一头儿走过去了，又站在那棵杏花树旁，扶住树干痴痴听着。
只听贾芸笑道：“我在这里等人。若是来了便罢，不来我就当看月亮了。横竖在家里也没事，往里头跑又没由头，只在这里坐坐，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小幺儿们便说道：“爷要找谁，我们给催催去。哪里有这么巧，爷在这里闷声不响等着，她就出来了？又没有凭风传言这样的妙法儿。”
贾芸沉吟了片刻，虽是小幺儿们说的有理，他这样倒是个呆子，却还是笑说：“你们做你们的去吧，我在这里白坐坐也不成？”
小幺儿们只得又给贾芸换了一钟茶，便出来了，叽叽咕咕说：“这位芸二爷先前来过几遭儿，好生爽利聪明的一个人，今儿怎么做这样呆子事。只管在这里等人，又不知道等谁，也不说是什么事儿。倒是不麻烦我们，可这样叫人瞧了，心里怎么不嘀咕呢。”
没待说完，同行的小厮忙把说话的人一拉，努嘴儿使眼色。小幺儿们便看见小红一袭落落红裙如芍药初开般，说是一朵花儿又好似一点红火，是染透了彩霞的一点星子落下来了般。她只管站在杏花树旁，风吹得静静的，撩动些沙沙声如远似近，头上珠钗垂下长长的琉璃条子，在鬓边打摆。
小幺儿们便上去赔笑问道：“姐姐不是才来过门子上，打发那些老婆子么？这会子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们就是。”
小红略回过神儿来，拿帕子挥了挥他们笑说：“我从这里过罢了，又吓着你们了？没什么事，你们去吧。”
小幺儿们见小红细巧沉静，眼圈儿红红的，言语带笑却又安静清愁，也颇有些呆样子。只得去了，回头瞧瞧小红，又瞧瞧抱厦里头，倒噗嗤一声儿暗笑了，只管互相暗语玩笑道：“屋子里头也有个呆子，外头还站着一个，模样儿倒是配。”
这里小幺儿们去了，小红待要往抱厦里瞧瞧，又不知道自己瞧个什么。便把头儿一低，叹了一声，只管往穿门上走。刚走过了抱厦时，身后一串清健脚步声响，那声音竟似是带着清亮月华从天上下来的，似在梦里唤着她：“小红姑娘。”
这么一听，又不是自己梦里所听的，梦里那声音只叫自己“小红”，两个字情意绵绵。加上“姑娘”二字，虽是有礼却又远了些，倒让一颗芳心内不安起来。小红听见贾芸叫她，已走到了穿门边儿上，倚门回首，只露侧脸，水杏眼含露带愁，一阵青烟似的惆怅在眼底流转，眼波淡淡，虽不笑而有情。
贾芸出了抱厦，站在台阶子上，与小红不远不近，身旁一棵杏花树摇动星光，沙沙如钱塘桃花潮汛般绵绵细腻。一个月下公子鬓沾华，一个倚门佳人眸含春，叫了一声儿就不言语了，只管这么互相瞧着。
半晌，小红方把头一低，揉着手上帕子，看那是贾芸的帕子，心里便动了一动。贾芸本是在家里闲坐，看母亲做活儿，听他母亲说有些东西不足了，便进来要找小红要的。进了二门，也不知哪里来的邪风将他吹成了个呆子，也不找人去回话，也不说有什么事，只往抱厦里一坐，茶也不吃。满心里想着就等着小红来，她若是今儿经过这里便罢了，不来就当看月亮了。
不想小红从月光融融影儿中掉了下来一般，真个来了。贾芸听见她在院子里跟小幺儿们说话，便赶了出来，叫她站着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又要问她要些东西，好拿回家去给母亲做活计；又要问她前儿是怎么了，怎地忽然就不理自己。他是错了，是冲撞了，凭他是什么缘故，总要让他知道。
心里这些话是翻腾了无数遍，到了嘴边儿就说不出来，一张伶俐嘴倒哑巴了。这里贾芸微蹙了眉目，侧头瞧着虚空，那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真个是翩翩动人。小红心里倒热动了几回，好似知道贾芸要说什么一样，因跟自己的心事似是相同的。
这里小红看了看手上的帕子，叹了一声，终是开口了。因说道：“二爷这早晚进来，可有什么事？有事便告诉我，我正要去回奶奶的话，也给你带了话去就是了。”
贾芸笑了笑，一笑倒似扯动了心尖儿一样，只是微微地疼：“问姑娘要些绣工的东西，上回给的东西有些用完了，不过是些蟹爪、银针、纯色绒线之类。”
小红听了，一时没有答言，心里倒笑盈盈自问了一句：“原来只要跟我说这个？”
问了这一句傻话，又不知道自己要听的是什么，贾芸不说这句话，倒要说什么才应了她的心？便自嘲一笑，说道：“二爷稍坐，我一会子叫小丫头给您送了来就是了。”
贾芸听这话，又要叫别人送了来，小红还是跟前儿一样避着自己了。心里不由一急，将拳头一握，笑道：“姑娘有些缘故，怎么躲起我来了？我来了这几次，多亏了姑娘周旋迎待，事事才顺利。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凡事都要有个缘故。只要姑娘说出来，我没有二话的，改了就是了。你只别这样，躲着我这么远，我又不知道为什么，叫人怎么好呢。”
贾芸一急，话便没了顾虑，这话又有些冤屈，又有些情愫，最担忧者竟是小红不理他。这点子少年心事说了个尽漏，刚说完也有些回过味儿来，倒是不好意思了，握着额头无奈态。小红听了，倒愣了一愣，心里头百种滋味，品不出个悲喜来。
半晌小红方说道：“爷这话说到哪里去了。素日说话颇有见识，这回连个道理也没有了。我不过是个丫头，爷们来了我就迎待伺候，什么远不远近不近的，叫人听见笑话。”
又看手里帕子，心里一酸，想起前儿贾芸说的话来，只当他有了相许，早又把眼眶红了红，便将帕子捻起来，向着贾芸处举起来了，任风吹得它飘摆如流雨。
因说道：“二爷的帕子落在这里了，请拿回去吧。”
贾芸见她这样，也顾不得了，便走到人面前来，将那帕子一握，连着小红芊芊手也微微拉住，不让她收回去。小红脸上一红，抬起脸儿来，这情状正如她那场幽梦中一般，贾芸就站在他眼前，呼吸都是少年身上淡淡的香气。
贾芸眉眼微紧，较之平日里温柔可亲别样不同，又是急又是痛，心里窝着一团针扎似的疼，只是说不出来。小红有些娇急了，想抽回手来，不料贾芸不放。贾芸便哑了声音皱眉说道：“这帕子是什么意思，你若不知道，我从第一眼起就看错了姑娘。便是做鬼也要清清白白的，让我做个冤死的，这苦哪里说去！究竟是怎么了，你告诉我，难道我真做了什么大恶，姑娘说了也怕舌头疼？”
小红把脚一跺，满心女儿痴情，跟贾芸两个执手不放，两个都很有些痴心傻意，蒙了心失了聪明。便红了眼眶说道：“二爷还来问我！要不是这番露出一个做绣工的人来，我还不知道二爷已有了温柔人。还只管拿这帕子唬弄我，终究让我怎么样呢？我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心思已是该雷打了，难道瞧着不中用了，我自己哭去还不成，二爷还不放！”
贾芸听这话倒是愣了，心里转动几分，见小红要抽身回去，事已至此，更要问个明白。且不知一双儿女如何话出心事来，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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